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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个重货《失落奥德赛》全文本 不要插楼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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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年的蝉鸣

  在这片茂密的森林里,栖息着一群不可思议的生物,它们是无比珍贵的“宝物”。恐怕走遍这块大陆也不会在其他地方找到如此珍贵的生物,这片森林就是他们唯一的栖息之地。
  “虽说如此,这些‘宝贝’的珍贵之处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个世代守护着森林的村子中的长老手里拿着树木果实酿出的酒,慢悠悠地说道。
  此时正是夏季,修建在森林入口处的据点周围,蝉鸣如同雨声一般响起。
  “那么你们都知道吗?”
  长老环视着聚集在据点中的十几个强壮的男人。
  男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只有一个人例外。于是村民们的视线一下子都聚集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你是叫……凯姆吧,你知道吗?”一个村民问道。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天空。
  “蝉。”
  他的这句话在村民中引起了骚动,长老高兴地笑着说:“原来你知道啊!”
  相反,那些全副武装的男人们却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佣兵。
  为了守护森林中的“宝贝”,村民们雇用了他们。
  “喂,你们等一下。”一名佣兵好像是喝醉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说我们要保护的‘宝贝’就是那些蝉吗?这些东西究竟哪里珍贵了,不是到处都有吗?”
  长老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并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其价值的简单的‘宝贝’。”
  “听上去都一样啊。”
  另一个佣兵也不耐烦地说:“这种蝉鸣有什么特别啊?在我的故乡,蝉也是这么叫的啊!”
  其他的佣兵也笑着附和道:“没什么不同啊,一模一样!”
  但是以长老为首的村民们却根本没有笑,转头对凯姆说:“你愿意保护我们的‘宝贝’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
  “凯姆,我能再问你一次吗?你真的知道这片森林中‘宝贝’的含义吗?”
  “嗯……”
  “那么我问你,今年夏天的战斗,什么时候才会得到结果呢?”
  凯姆喝了一口酒,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十五年后。我们为了七十五年后的夏天战斗。是这样吧?”
  村民们再次骚动起来。
  长老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凯姆手中的杯子斟满酒。
  他接着对那些仍然困惑的士兵们说:“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守护着这些蝉。之所以我们能够听到今年夏天的蝉鸣,都是七十五年前那些村民们的功劳,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而去年夏天的蝉鸣,则是七十六年前人们守护的成果。同样,到了明年夏天,七十四年前被保护的蝉就会开始鸣叫。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守护这片森林里的蝉,你们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
  总之,这只是个单纯的算术问题。
  栖息在这片森林中的蝉将卵产在地下之后就会死去,而这些卵要在地下度过长达七十五年的幼虫时期。在第七十五年的那个夏天,它们才会发育成熟并爬出地面,然后在一到两星期的有限生命中在树上拼命地鸣叫。临死前才会从树上落回地面,交配、产卵、死去……那些卵也要在土里度过漫长的七十五年……
  “今年夏天能听到蝉鸣,就意味着七十五年前的森林是和平的。反过来说,只有森林在今年夏天也保持和平,在七十五年后才能听到蝉鸣。我们现在拿出仅剩的一点钱,请各位来就是为了能让蝉鸣响彻在七十五年后的这片森林里。”
  除了凯姆之外的佣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失望。
  “喂,大叔,你等一下。”一个佣兵蓦地站起来,“难道说我们要为了保护这些蝉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吗?”
  “是的。”
  “即便是我们在这里拼死保护它们,其成果也要等到七十五年之后才能看到?”
  “的确如此。”
  “大叔,别开玩笑了。金银财宝姑且不提,只是为了一些虫子就让我们赌上性命,这也太……”
  “你们不是佣兵吗!”
  “嗯,大叔……我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们村子很穷,这钱大概是各位紧衣缩食才凑齐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只是为了些虫子……何况等到七十五年后,大叔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这些东西花钱请我们来拼命……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想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也能听到蝉鸣,这哪里奇怪了,我们反而是搞不懂你们啊!”
  “别开玩笑了,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工作委托的。”
  伴随着怒吼声,那个男人愤然离开了。紧接着,几个佣兵也一边说着“等一下”“我也走”“竟然为了保护虫子而拼上性命,太可笑了”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了。
  佣兵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不知是谁在临走前还说了一句“那些订金还是要照付的。”
  结果据点里只剩下凯姆一个人。
  蝉还在不停地鸣叫着。
  整片森林仿佛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发出鸣叫声。
  “凯姆先生,你要留下来帮我们么?”代替那些逃走的佣兵来守卫据点的年轻人问道。
  “嗯……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后来我听说那群逃走的家伙,好像都是些臭名昭著的恶人。”
  “是的。完成雇主所要求的工作之后,那群家伙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从敌人手中成功的守护住村子之前,一切都还好。不过之后,那些家伙就会漫天要价。总是以“多亏了我们,这个村子才免受侵害,所以我们多要点钱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吧”为借口,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那些人也正是看出这个村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所以才会放弃这份工作。
  “凯姆先生为什么要留下来?在其他地方还会有报酬更丰厚的工作吧?”
  “……我只是觉得,偶尔为了七十五年后的未来拼上性命也不错啊。”
  年轻人点了点头,开始述说村里的往事。
  “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当长老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好像有一年夏天没有蝉鸣。也就是说在七十五年之前,有一场战争将森林破坏了。没有蝉鸣的夏日森里,寂静得甚至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虽然森林里的树木还在生长,但是那种感觉却让人觉得森林好像已经死了。就在那样的森林中,坐着一个人,那种寂寞的感觉让他有想哭泣的冲动……为什么七十五年前的祖先们没有好好地守护这片森林……每当长老喝醉时,总是这么说。”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取而代之地露出了微笑。
  “后来……”年轻人接着说,“长老在森林中哭泣,好像正好有位旅客经过这里,很年轻,也很魁梧……对了,就是类似凯姆先生这样的人。那个人对长老说‘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寂寞和悔恨,等你长大之后,绝对不要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也尝到这样的痛苦。’长老说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模样,不过却依然记得个人所说的话。所以长老总是不停地和我们说这些。”
  凯姆再次沉默地点了下头。
  “长老一直遵守和那名旅客的约定,无论商人怎么劝诱,他都不肯让对方开发这片森林。为了保护森林不受敌人侵扰,他不惜一切代价和邻村维持友好关系,有时甚至要同意和他们进行一些亏本的交易。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错过了很多赚钱的机会,所以大家直到现在还是很穷。”
  年轻人自嘲一般呵呵地笑了,继续说:“但是,我们大家并不怨恨长老。我从小时候开始,一到夏天就肯定会听到蝉鸣,并认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是长老以及之前的那些祖先们让我们每年都能听到蝉鸣,我们从心里感谢他们。”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他的心里涌起了另一种情绪。
  他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大概八十年之前所遇到的那个少年的模样。“喂,为什么蝉不鸣叫呢,为什么今年一只蝉都没有,为什么祖先们把这片森林都烧光了……”
  哭泣的少年眼睛里的光芒,至今仍闪耀在长老布满鱼尾纹的双眼中,这份光芒必将传承下去,传给与凯姆一同守护这片森林的年轻人。
  所以,凯姆才会来到这里。
  这个村子一直很和平,不过不断扩张势力的邻国即将要攻打到这里。
  获胜的希望很渺茫。
  但是长老说:“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个夏天就足够了,只要能确保军队不会在那些蝉产卵之前践踏这片森林就可以了。”
  恐怕邻国对这个贫穷的小村子根本没有兴趣吧,这里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征服森林另一边的城市所必经的道路罢了。在夏天过去之前拖住他们,并在秋天来临之际投降,那些军队就可以穿过森林,直奔城市而去。
  “如果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带点土持产,那么就把我这个老糊涂的脑袋交出去吧。”老人说着还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长老已经活了很多年。他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能够听到蝉鸣。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姆将剑拿在手中,对年轻人问道。
  “什么事?”
  “如果你长大了,也会像长老一样为了七十五年后的未来赌上自己的性命吗?”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会!”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们看不到七十五年后孩子们的笑脸,但是,无论是现在、明年,还是七十五年后,甚至更远的未来,我们一定要让这片森林在夏天时响彻蝉鸣。这是成年人的责任,这不仅仅是我,还是我们村里所有人的看法。”
  “……长老真是培育出了一批很棒的年轻人啊。”
  “哎?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凯姆做好准备,双眼凝视着前方。
  远处的地平线渐渐扬起了沙尘,一部分敌人好像正在朝这里袭来。
  蝉还在叫着。
  不停地叫着。
  敌人逐渐迫近。
  “好,我们冲!”
  凯姆将剑紧握手中,准备应战。
  蝉鸣仿佛演奏出生命的挽歌,久久回荡在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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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萨米

  萨米是个出色的讲述者。
  在那个国家军队中的几个讲述者里,萨米的人气是最高的。
  萨米并不是士兵,但是他经常和军队一起行动,而且经常与前往战况最为激烈的前线的部队一同行动。
  当战争结束,军队从战场回到城市时,萨米的脑袋里就装满了数不清的故事。
  战功卓著的士兵的故事、勇敢地与敌人对峙的士兵的故事、拯救同伴生命的士兵的故事、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盾牌守卫阵地的士兵的故事、只身突破敌人阵地的士兵的故事、以及面对耍阴谋诡计的敌人,一直坚持到最后堂堂正正地决战的士兵的故事……
  将战场上的情况传达给城里的居民,这就使身为讲述者的萨米的工作。
  那一年凯姆总是跟在萨米的身边。与萨米一同前往激战的最前线,负责保护这位在国民中拥有极高人气的讲述者——这就是身为佣兵的凯姆被赋予的使命。
  从两个人刚刚组成搭档时开始,萨米就对凯姆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的年纪相仿,萨米用那双优秀讲述者的眼睛看出了沉默的凯姆所背负着的漫长——不,应该是过于漫长的过去。
  萨米是这么说的。
  “凯姆,从第一天看到你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你参加过无数次战争,甚至比这个国家正规军的军官所经历的还要多。在你的脑海中,一定收藏了众多有关战争的故事,恐怕比我知道的还多。是这样吧?只不过和我不同的是,你无法用生动的语言将那些事情表达出来。我说得没错吧?”
  高昂的声音和适当的语速,这正是萨米所擅长的。
  “跟我说说吧。即便是只言片语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在战场上看到的情景说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一定能够将其描述成最棒的故事。”
  他的确能够做到吧,凯姆也这么认为。
  萨米是个极为优秀的讲述者。
  如果告诉了萨米,背负着永恒生命的凯姆绝不会落幕的人生,一定会成为一篇没有结尾的雄壮叙事诗。
  因此——凯姆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城里的人们并不了解实际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关于士兵在前线是如何战斗、如何奋勇杀敌、或者是如何阵亡的,这些事情只能通过萨米所讲述的故事来进行联想。
  相反,在最前线战斗的士兵也根本无从得知自己是以怎样一个形象被众人所传颂。
  这两方面情况真正掌握的就是萨米本人以及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护卫——凯姆。
  刚刚从战场回到城里的萨米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门前的广场,人们都在那里等待着。不仅仅是居住在这个首都中的居民,还有很多是从很远的村落连赶了好几天路才来到这里的人。大家都在等待着萨米回来,他们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孩子、父亲、朋友——在战场上是如何战斗,又是否牺牲的消息。
  为了这些人,萨米站在广场的舞台上,用清晰的声音配合着动作,偶尔还有噙在眼眶中的热泪,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描述着战场上的故事。
  但是,萨米所讲述的这些故事都不是真正的事实,有相当一部分都被他美化了,那些对军队不利的事情也被巧妙地敷衍过去,剩下的部分被改编成能够引起听众共鸣的情节。
  一份战功往往被夸大成一百甚至二百份,在萨米的故事中,那些在敌人的进攻中被吓得四处乱窜、最后被杀死的士兵,也变成了一直与敌人对峙、最后壮烈为国捐躯的烈士;被战场上流行的瘟疫夺走生命的士兵,变成了独自挑战敌军大将,最后不敌对手而壮烈惨死的英雄;甚至那些在死亡恐惧的折磨下患上精神疾病、在错乱中自绝的士兵,经过萨米的“加工”之后也成为了自愿执行危险的任务、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主动献出生命的勇者……
  也就是说,萨米所讲述的故事几乎都是在撒谎,也可以认为他这是在欺骗群众。
  但这正是讲述者的任务。
  在广场的四周站着几名手持刀剑的士兵。
  一旦萨米对民众说出那些与军队的意见相反的言论,士兵们马上就会将其逮捕,再也不会让他说出任何话来,最后甚至会判处终身监禁
即便如此……凯姆非常清楚。
  虽然身为讲述者的萨米所被赋予的任务就是鼓舞国民的斗志,但是他所讲述的故事在完成这一任务的同时,对在战场上失去了家人和朋友的人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经常有人来询问“我的儿子是怎么战死的?”“我的恋人怎么样了?”“我的父亲呢?”这样的问题,每当这时,萨米总是会先询问对方的名字,然后说“啊,原来是他啊,我还记得呢”,然后将这个实际上在自己脑海中没有留下半点记忆片段的无名士兵的死描述成无比感人的故事。不一会儿,从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中便传出了抽泣声。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带有对为国捐躯的士兵们的感谢与自豪、对敌人的愤怒,以及为了贯彻正义无论如何也要赢得战争胜利的决心的热泪。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就是萨米的信条。
  “阵亡士兵的家属们在得到亲人战死的消息后就已经够悲伤的了,之后他们还想在这些重要的人的死亡中,寻找到一些意义来让自己自豪一些。就是这样吧?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死得轻如鸿毛,没有人想要承认那些无谓的死亡,所以我必须撒谎。我要让那些死去的同伴在我的故事中变成英雄,比起那些只能让人感到悲伤的事实,我宁愿选择可以让人恢复精神的谎言。这不是为了军队,而是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我会继续编造那些美丽的谎言。这就使作为一名讲述者的我的志气!”
  萨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凯姆一直在战场上保护着他,甚至有时萨米提出请求的话,他们俩还会喝上几杯。
  不过……
  “喂,凯姆,拜托了。将你记忆中战场的情形告诉我吧。就不能将你所经历过的故事和我分享一些吗?”
  无论萨米如何请求,凯姆都只是闭口不言。
  “你放心,这些事情绝对不会成为我故事的素材。我发誓不会告诉其他人,只不过是我自己想知道而已,这也可以算是作为讲述者的一种本性吧。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的一个男人背后的故事。”
  凯姆仍然沉默着。
  “喂,凯姆……虽然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其实是不是已经活了五百年或者六百年了?在你的身体里所积累的故事,如果汇集起来的话,我想有可能会比好几本厚重的历史书合在一起还要厚!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十分想要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凯姆,你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你之前都做过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
  虽然萨米说了这么多,可凯姆仍然沉默着。
  萨米再一次奔赴战场的最前线,这是一场能够决定整场战争趋势的大战役。
  在发起总攻的前一天晚上,萨米和凯姆正在帐篷里对饮,这是一个少年士兵走了进来。
  “萨米大哥,是我啊!我……是裁缝店老板的儿子阿兰!”
  萨米随即露出怀念的笑容,走上前去抱住阿兰的肩膀庆祝这次重逢。
  他扭头对凯姆说道:“阿兰是我在老家时的朋友。我们俩从孩提时代就认识了,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接着,他又面向阿兰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嗯,她很好。她总是很得意地说‘那个淘气的小家伙现在竟然变成这么有名的人了’。”
  “以前我总是得到她的照顾啊。我之所以能成为讲述者,也多亏了小时候从你妈妈那里听来的很多东西啊!”
  “真的吗?”
  “当然了,伯母可是我职业生涯的大恩人啊!”
  说到这里,萨米爽朗地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
  “可是……阿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报名参军了!”阿兰拍着胸脯说道,“听了萨米大哥的故事之后,大家都有这样的冲动!”
  “你也听到我的故事了?”
  “嗯,因为我那天去城里办事,看到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凑过去一看就发现了萨米大哥。我一直听你讲到最后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一下子就涌现出为国家而战的勇气……等大哥讲完故事后,我马上就去参军了!”
  不仅仅是阿兰,当日在广场上的很多年轻人都踊跃地报名参军。
  “不愧是萨米大哥啊!军队里的人也说了,在大哥讲完故事之后,志愿军的数量一下子猛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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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堂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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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由衷地称赞着萨米。
  但是萨米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阿兰,你是……独生子吧?”
  “没关系!”
  “你知道吗?这里是最前线啊!”
  “我知道啊。”
  “你母亲是怎么说的?”
  “那个嘛,虽然遭到了她的反对……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因为萨米大哥教导我们,为了保卫祖国的战斗是胜过孝敬父母的行为。”
  夜间点名的军号吹响了。
  阿兰急忙说道:“啊,不好,我必须回去了!”
  说完,他草草地向萨米和凯姆告别,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帐篷。
  萨米重新坐下,将酒杯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酒。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自顾自地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酒。
  “……凯姆,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怎么了?”
  “不用再保护我了,请你去帮我保护阿兰吧。”
  凯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将杯子倒满。
  “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因为在我小时候,那个家伙的母亲真的很照顾我!”
  萨米说完,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混蛋、混蛋、混蛋……”
  总攻在拂晓时分打响了。这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牺牲了不少士兵。
  凯姆跟在萨米的身旁,不断地在敌人挥来的刀剑之下保护着他。
  “凯姆,我说了不用保护我!去保护阿兰!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不行!”
  “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能行!能保护那个家伙性命的就只有你了!”
  “一旦我离开这里,你就会丢掉性命!”
  “我说了不用管我!”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去保护阿兰!”
  话音刚落,敌军的一名士兵就挥着长剑朝萨米砍来。凯姆急忙挡开长剑,然后一刀插进敌兵的肚子,真是千钧一发。如果不是凯姆在这里,萨米早就横死沙场了。
  “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凯姆说道。
  “这种任务真的重要嘛!你就这么想得到奖赏吗!”萨米则问道。
  这时又有新的敌兵冲过来,凯姆在将其一刀了结之后说道:“不是的!”
  他让萨米躲在自己的身后。
  “那是为什么……”
  “你还有应该去做的事情,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萨米怒吼道:“别开玩笑了!”
  然后一下子跑到凯姆的身前,将自己暴露在敌军面前。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你指的是说谎这种事吗?去捏造那些原本并不存在的英雄的故事,唆使像阿兰这样幼稚的年轻人成为志愿军吗?”
  “不是的!”凯姆的回答很短促,并再次将萨米挡在身后,顺手干掉了那个扑过来的敌兵。
  “萨米,你有一个真正的任务!”
  “你在说什么?”
  “不是军队赋予你的任务,而是你作为一个人类的义务。”
  “还有那种事情吗?”
  “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凯姆不停地挥舞着长剑,不断杀死冲上来的敌兵,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萨米。
  敌人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
  凯姆拉着萨米的手,朝阿兰所在部队的方向跑去。
  他并非对那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士兵见死不救,只是不能将萨米一个人留在战场上。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一起保护萨米和阿兰两个人。
  可是,一切都晚了。
  阿兰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呜咽着说道:“好疼……好疼……”
  他的内脏都露出了体外。
  眼看着已经活不成了。
  在朦胧的意识中发现了萨米的阿兰,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和缓。
  “萨米大哥……我没能为国奋勇杀敌……真对不起啊……”
  萨米哭着摇了摇头。
  “萨米大哥……我真的很差啊……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杀死……自己就先不行了……”
  萨米张开嘴巴像要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却消失在呜咽中,此时的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不知道……所谓战场竟然这么恐怖……人死的时候……竟然这么疼……”
  他吐了一口血,全身不住地痉挛。
  很快,阿兰的眼睛就失去了焦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妈妈……妈妈……我好疼啊……好疼……妈妈……”
  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中流出了混着血迹的泪水。
  “……妈妈……”
  这就是阿兰最后的遗言。
  数日后,萨米回到了城里。
  在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群众,他们都在翘首期盼着萨米讲述在战场上发生的故事。穿着丧服的人比平时增加了许多,这也证明了萨米所经历的这场战役到底有多么惨烈。
  萨米在进入广场之前,大口地喘着粗气。
  “喂,凯姆……”
  “嗯?”
  “那一天,你好像说了些很奇怪的话。你说我有一个真正的任务,是只有我能完成的,作为人类的义务。”
  “是的。”
  “如果我今天成功地完成了你所说的这个真正的任务,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
  他又补充道:“我好像已经明白这个真正的任务是什么了。”
  接着,萨米压低声音说道:“凯姆,告诉我,今天有几名士兵负责警戒任务?”
  凯姆迅速朝广场四周看了看,回答道:“五个!”
  萨米小声地说:“不知道能不能逃走……”
  听到这句话,凯姆知道萨米真的是“明白了”。
  “萨米,我会让你成功逃走。”凯姆认真地说道。
  但是萨米也是一脸认真的表情说:“不要这么做,我不想给凯姆添麻烦。”
  “如果被逮捕会怎么样……你一定也知道了吧?”
  “当然,我已有所觉悟。”
  果然,萨米真的理解了“真正的任务”,不仅是理解,而且还打算付诸实施。用作为讲述者的生命来交换……
  “萨米,如果是你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停止这场战争。”
  萨米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凯姆伸出的右手。
  “我清醒得太晚了。”
  “不,没有那回事。”
  “是吗,还来得及吗?”
  “当然……”
  “太好了。”萨米笑了笑,然后松开了凯姆的手。
  他朝着广场走去,在民众的鼓掌和欢呼声中走向舞台。
  再也没有转头看凯姆一眼。
  一个穿着丧服的女性对舞台上的萨米问道:
  “萨米……请你告诉我,我的阿兰,可爱的阿兰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带着无限的荣耀为了这个国家而死?快告诉我,告诉大家阿兰最后的样子……”
  她用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盯着萨米。
  萨米明白那种眼神的含义,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接着……
  “伯母,阿兰是一边哭泣着一边死去的。”他平静地说道,“他呼唤着妈妈的名字,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他的内脏流出了体外,浑身沾满了鲜血,最后***而死……”
  广场上马上响起一片嘈杂声。
  阿兰的母亲不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事情,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但是,萨米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不仅仅是阿兰,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死亡降临时疼痛难忍、痛苦无比,战士们就这样很快死去。相反,有些人并没有被伤到要害之处,他们就要忍受痛苦的反复折磨,最后好不容易才获得解脱。战场上尸横遍野,被人们肆意践踏、被风吹雨打、被烈日曝晒,很快就聚集了成群的苍蝇、爬满蛆虫,腐烂后所释放出的臭味让人感到反胃……”
  广场上的嘈杂声变成了惨叫和怒号。
  士兵们的脸色也为之一变。
  萨米仍然平静地说道:“我参加过无数场战役,见过数不清的战士死去,因为我很了解战争。老实说,优美的死亡在战场上是不存在的。无论敌我都是一样的,大家害怕死亡、怀念家乡、像要再见家人一面……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你!停下来!”一名士兵喊道。
  “你疯了吗?”另一名士兵怒吼道。
  萨米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没有人愿意去杀人,但是如果有命令,他们就必须杀死敌人。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因为一旦对杀戮这种事情感到犹豫,就很有可能被对方杀死……这是战争的法则!”
  “这是叛国罪!”“把他抓起来!”不停大喊的士兵们很快就安静下来,凯姆接着人群的掩护让他们逐一失去了意识。
  他总是这么爱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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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争取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不过,直到最后——凯姆会保护萨米,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各位……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不停地奔赴战场呢?我之前的做法是错误的,而现在我必须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你们……让我们停止这场愚蠢的战争吧。”
  骚乱的广场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在受到大家欢迎的讲述者的话语中,就是有这种强大的力量。
  “各位,让我们停止这场战争吧,停止吧……你们不觉得成为一名杀人的英雄是很可笑的吗?你们不觉得成为杀人的英雄是很可悲的吗?对于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怀念,不要再出现像他们那样的牺牲品了……”
  听到骚动的士兵们纷纷从广场外面跑向这里。
  “停止……战争吧,用我们每个人的力量来……恢复和平吧……”
  一名士兵登上舞台,用坚硬的盾牌不停地殴打萨米。
  倒在舞台上的萨米虽然从头顶流下了鲜血,可是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来啊,来把我这条……一直都在欺骗群众的舌头割掉吧……”
  士兵猛踢萨米的腹部,可是他仍然坚持喊道。
  “人不能去杀人……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杀害……就算是国家也没有杀掉我们的权力……”
  舞台已经被士兵们占领了。
  在士兵们所组成的人墙后面,萨米被牢牢地按在地上。他的嘴巴被强行扒开,一名士兵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放进他的嘴里。
  可是……
  萨米还在说着。
  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还在用呻吟声拼命地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呻吟声就变成了歌曲的音调。
  那是听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的、优美而又悲伤的旋律,声音很微弱,可是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喂!闭嘴!你这个叛徒!”
  士兵们用棍棒殴打萨米。
  可是,歌声并没有停下来。虽然这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可是在听众的耳中却变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停止吧……
  停止这场战争吧……
  “安静!快让这个家伙闭嘴!杀了他也无所谓!”
  在上司的命令下,年轻的士兵抽出了配剑。
  胸膛被剑刺中,萨米停止了呼吸,可是歌声仍然没有停下来。
  聚集在广场上的群众在齐声高歌。
  大家一边哭一边唱着,一边唱一边向士兵们投掷石子。
  这就是革命的开始——后世的历史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漫长的岁月流逝。
  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没有人知道萨米生前所做的事情了。
  更加漫长的岁月流逝。
  除了历史研究者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名为萨米的讲述者曾经成为一场革命的导火索。
  即便如此——
  凯姆在数百年之后再次到访这个国家,他在这座城市偏僻的小巷里又一次听到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一个拍皮球的少女正在哼唱着的就是当日萨米在舌头被烙铁烙过之后所哼出的旋律。
  凯姆向少女问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少女停下了拍皮球的手,回答道:“叫‘我们要和平’。”
  “你知道是谁创作的吗?”
  “不知道……”少女天真地回答道,“但是大家都会唱这首歌。”
  凯姆微微一笑,说:“真是首好听的歌啊。”
  少女用双手抱住皮球,高兴地说道:“是吧,我最喜欢这首歌了!”
  “真是个好孩子!”凯姆轻轻拍了一下少女,然后转身离开了。
  不知不觉中,他也开始哼唱起这首“我们要和平”的旋律。
  “哼这种歌曲还真不是我的风格呢……”凯姆苦笑着自言自语,只觉得心中忽然流过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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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签

  “生养孩子这种事与抽签一样。”——负责国内治安的警察长官叹了口气,然后用掺杂着苦笑的声音说道,“既有‘上签’,也有‘下签’。人生啊,是不会完全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来进行的。”
  对于他的这番话,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虽然用“上签”和“下签”来区分人类的价值不太容易被人所理解,不过这也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个小国——从规模上来看只不过是普通国家的一个城市而已,与邻近的诸国相比,它以其自身无比良好的治安情况而闻名。而这里之所以能够保证良好的治安状况,也正得益于将人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
  “被投放进那里的家伙,主要都是一些被划分为‘下签’的人。”
  长官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朝着透过长官室的窗户就能看到的少年监狱的建筑努了努嘴。收容犯罪青少年的少年监狱的规模比临近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大,而且在管理和警备上也比其他国家更为严格,对待那些未成年的犯人也是这些国家中最为残酷的。
  “凯姆,因为你是个外人,所以也许会有很多话想说吧。但是,这个国家有着其特有的治国方针。”
  “是的,我明白……”
  “‘下签’就是‘下签’。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下签’都不会变成‘上签’。相反,如果对这些家伙太过仁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更加恶劣的‘下下签’,而且会给那些普通国民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明白吗?”
  “……从这一点上来考虑,我能明白。”
  虽然这句话带有很大的讽刺,不过这位长官并没有领会到。
  “为了让国民能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长官用严厉的口吻说道,“希望你也能严格遵守这一点。”
  凯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如果执着地反驳对方,那么自己恐怕会被认为这是对整个体制的批判,然后就会被送进***用的监狱。这点小事对于这位长官来说——不,对于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站在权力一边的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
  长官再次将目光投向少年监狱。
  “那所监狱是在八十年前建成的,是在这座城市的政治体系形成之初建造起来的建筑,后来就成了关押青少年的监狱。”
  凯姆知道。
  对于背负永生命运的他来说,那些八十年前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八十年前,在这个国家发生了一场军事政变。革命政府贯彻绝对的军事***采统治民众;将扰乱治安的人全都关进了监狱。
  政府最为注重的问题就是年轻一代的犯罪。
  “虽说少年的犯罪问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我们对其一味地姑息,那么很快就会恶化。开始只不过是扒窃的程度,很快就会变成抢劫,甚至使用凶器伤人,最后演变成杀人越货……我们只有时刻保持警惕,趁这些罪恶还处于萌芽状态时便将其扼杀。
  被送进监狱的孩子们每天只会得到一丁点食物,勉强能够维持生存。即便生病或者受伤也得不到医生的洽疗。他们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受尽折磨,很快就会病倒……很多人只有在成为冰冷的尸体之后才能被人从后门抬出来。
  即便有个别人熬到服刑期满,回到外面的自由世界,之前的那个‘下签’的烙印也不会就此消失。带有前科的孩子们在社会上受到了人们彻底的排挤。就职、结婚、住房……没有一件事能够顺利解决,都会被社会体制所排斥。结果,被社会所驱逐的这些人只会为了生存再次走上犯罪道路,然后被投进面向***的监狱度过余生。
  “喂,凯姆!”长官苦笑着说道,“像你这样的外来者一定觉得这些事情很残忍吧?”
  凯姆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长官脸上苦笑变得更加明显,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一制度稍微有些过于严酷。不过之所以这么做,首先是要给予这些人以惩罚,还有部分原因是要让那些老实的孩子引以为戒。如果让那些回到社会的罪犯一个个精神百倍地招摇过市,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即便犯下罪行被投进监狱,只要在那里过上几年苦日子就能恢复之前的正常生活。难道说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所以我们这些成年人的职责就是来告诉他们这一点,让他们好好地看看那些犯过罪的家伙,只要走错一步,他们的人生就完蛋了。这样他们才会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从而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长官所说的这些话中也有一定的道理。
  凯姆也承认这一点。
  但是……
  可能是察觉到凯姆脸上的表情微妙的变化,长官的口吻又恢复了之前的腔调。
  “政府当局目前已经掌握了有关军事政变的情报,当然,军部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我们很快就能控制住局面,只要派人前往敌军的指挥所,逮捕策划政变的主谋,这件事就会变得十分简单。只不过为了将所有反动分子一网打尽,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决定暂时让他们成功发动此次政变。”
  根据政府目前掌握的情报,政变将在今夜发动……
  “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对策,不过我还是害怕出现意外。特别是少年监狱,那里很容易就会发生暴动以呼应外界的骚乱。”
  所以,凯姆被雇佣为临时的守卫,也就是国家的保镖。
  “我们看中了你身经百战的经验,所以决定要委以重任,还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国家对你的期望。即便是手段粗暴一些也没关系,总之一切都要以确保国家的治安为主。为了守护住那些善良国民的幸福生活,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
  长官将一份文件递给凯姆。
  那是一张杀人许可证。
  “不用客气,监狱的看守人手一份。”
  “但是……”
  “如果对那些‘下签’的罪犯心慈手软,就会导致‘上签’的国民受到极大的损害。你明白吗?‘下签’永远都是‘下签’。与其让这群家伙背负着‘下签’的烙印苟活于世,我觉得快点让他们解脱也许才是正确的做法。”
  凯姆沉默着接过文件。
  “契约达成,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长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虽然此时已是隆冬之际,不过少年监狱中却连堆火都没有。那些被关押在单独牢房中的犯人们全都用破破烂烂的毛毯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有些人可能正在受到病魔的侵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还有些犯人好像精神出了些问题,发出了尖厉刺耳的笑声。
  “正如你所看到的这样,都是些毫无生气的脸。所以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些家伙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们的代号——‘下签’一样,只不过是一息尚存的存在罢了。”一个带着凯姆四处巡逻的看守一边冷笑一边说道。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们真的没有成为‘上签’的可能性吗?”凯姆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看守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整个世代都发生了改变。对于没有革命之前那段日子记忆的看守来说,从懂事时开始就被灌输了将人类划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并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我就说,一定要事先和你这样被特意从外面雇来的人说清楚,无论外界乱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能让这群犯人闹事。只要用冷水一泼,他们就会变得非常老实,根本没有必要顾及这其中的大部分家伙。”
  “你是说大部分吗?”
  “对,并非全部。很可惜,这些人当中还有些是下签中的‘下签’。”
  看守说到这里,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打开了一扇看起来像是墙壁一样厚重的金属门。
  “再继续往前走就是禁闭室了。在服役期间闹事的犯人、抱有反抗态度的犯人、不思悔改的犯人……都会被关在这里。总之这里都是些‘下签’中的刺头。”
  凯姆明白了。
  这是他从无数次在战场上所积累的经验中所参透的事情。
  禁闭室比一般牢房昏暗,也更加寒冷。但是在阴暗的深处——从那些单独的牢房中传出了与一般牢房不同的热量。
  被关在这里的人们都还活着。
  不仅仅是有呼吸的“活着”,而且还有着饱满的热情。
  “最开始被投进监狱的犯人,他们所犯下的罪过都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偷窃啊、抢夺啊,或者持凶器威胁啊等等……都是类似这种程度的犯罪。只要老老实实地服刑期满,现在应该都能在外面世界的某个角落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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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人选择了不停地反抗。
  他们要求改善囚犯的待遇,申请消除出狱后社会对这些人的区别对待,就这样他们的罪行在服刑期间不停地累积,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活着离开监狱的可能。
  “这些家伙即便长大***,也只能被送进专门关押成年人的监狱。想要吸到自由的空气,恐怕要等到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如果这些人能够长生不老的话,这当然算不上什么。”
  “呵呵……”看守耸了耸肩,干笑了几声。
  这时从禁闭室阴暗的影子中传出一个声音打断了看守的笑声。
  “不要笑!”
  声音很平静,可是却充满了威严——还稍微残留有少年稚气的声音。
  虽然看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害怕,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这小子是这里最难对付的家伙。他叫迪兰,在社会上好像是个不良少年团伙的老大……这些都是传闻。”
  说完,看守拿起一个放在走廊中的水桶将桶里结着冰的水朝迪兰的牢房中泼去。
  “这玩意对他们最有效了。”
  在牢房的深处,全身都被打湿的少年蹲在那里。
  “虽然目前的温度就能把他们冻个半死,不过如果黎明前继续降温的话,那些水还能再次凝结成冰。除了头发之外,就连那里的毛也会被冻上。之前甚至有几个家伙被冻掉了几根手指。”
  说完,看守又笑了起来。
  但是,蹲在那里的迪兰的双眼却放射出烁烁的光芒,就好像他胸中的热情将冰水蒸发掉了一样。
  凯姆明白,迪兰的眼睛是属于战士的眼睛。而且是那种虽然目前处于劣势,不过一直都在等待反击机会的最前线战士的眼睛。
  凯姆还知道——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只是凭借暴力来压制人民的体制在此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监狱在那天的深夜时分发生了火灾。
  “凯姆,是军事政变!”
  看守突然跑来,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市内的各处都燃烧了起来。
  当然,正如政府所得到的情报那样——有人发动了政变。警察和政府军队都被动员起来,开始执行戒严令。而且有情报显示,政变的主谋已经被逮捕。
  但是却有一件预料之外的事情。
  “风力太强了。”看守喊道。
  此时刮起了这个季节不常见的强风,火势开始快速在城市中蔓延开来。
  “警察长官下达了命令,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明白了吗,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扑火。
  “没办法了,军队和消防队全都被派去扑灭市区的大火以及疏散那里的群众,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帮助我们。而且还命令我们也要前往市区,救助那些居民。”
  “可是……那些犯人都走不了!”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那些犯人会被困在单独的牢房里,然后被烧成一堆焦炭。
  不过看守却毫不迟疑地说:“这帮家伙都是些‘下签’,如果让这些好不容易抓到的‘下签’逃出去就不好办了。”
  “你是认真的吗?”
  “你怎么回事……我当然是认真的了。听好了,他们都是些‘下签’,现在根本没有工夫去拯救这些家伙的命,而且长官也绝对不会允许放走这些人。”
  看来对方是认真的。
  他真的打算对这些“下签”见死不救。
  火势在快速蔓延,监狱的到处都回响着痛苦的惨叫声。
  根本没有时间去找长官进行直接交涉,而且就算是交涉,结果也只会是无功而返。
  “把牢房的钥匙给我!”凯姆说道。
  “别开玩笑了。”看守笑着回答道。
  没办法了。
  凯姆突然出手,一拳打中看守的胸口。
  他马上从倒在地上的看守腰问取下一大串钥匙,然后打开了迪兰牢房的门。
  虽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走出牢房的迪兰向凯姆问道:“你也是参与政变的人员吗?”
  “不,我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凯姆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那种将人分成‘上签’和‘下签’的思考方式。
  “你可是帮了我个大忙。”
迪兰微笑着从凯姆手中接过钥匙,打算将自己的伙伴们全都释放出来。
  凯姆在他的身后说道:“一会儿还要回来。”
  “什么?”
  “现在只不过是紧急避难。当黎明时分,火势得到控制之后,你们还要回到这个地方。因为你们这些人还没有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过全部还清。”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如果你们都逃走了,那么‘下签’就真的是‘下签’了。明白吗?你不想让支配这个国家的那帮家伙们这样来看待自己吧?人是可以改变的。”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这次的政变失败了。无论你们逃到哪去,最终都会被抓回来。而被烙上‘下签’烙印的伙伴们也永远都会被人视为‘下签’……如果情况再恶劣一点,你们在被捕的同时就会被杀害。”
  迪兰转过身,盯着凯姆。
  监狱外面已经被大火所包围,背对着这片火海的迪兰的眼睛和初次见面一样,带有燃烧着斗志的战士气概。
  “这个政治体系也不会再继续维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们能够正大光明地从这里走出去,我相信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所以不希望你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凯姆说完,抱起了那个晕倒在地上的看守。
  “天一亮,你们就要回来。”说完,凯姆便背着看守慢慢地离开了监狱。
  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时隔五十年之后,凯姆再次到访这个国家,这里到处都洋溢着自由的氛围。虽然在繁华的市区到处都能看到打扮怪异的年轻人和一些不良少年,不过这也许正是该国自由豁达的证据吧,凯姆对此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旅行者吗?”一个市场中的老人向凯姆问道。
  凯姆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你的运气不错,今天在革命广场有一场庆典活动。因为一些革命长老会出席这次活动,所以这里会通宵狂欢。”
  “庆典吗?”
  “是啊,看来你还比较年轻,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啊。就在五十年前的今天,这个国家爆发了一场军事政变。虽然政变在那天晚上被成功地***,不过由于叛乱军队在城中纵火,所有人都四处逃命。”
  但是不期而至的狂风让火势朝着更加广阔的地方蔓延,有很多居民都被困在了位于风口的中州。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行动不便的女人和襁褓中的孩子不能跳进河水中逃命。这时,大火很快就把整个中州围了起来,周囤的枯草也开始燃烧起来,这下是真的完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时,忽然出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救援力量。
  “那些被关押在少年监狱里的家伙出现了。他们都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脸憔悴的模样。虽然在监狱里全都吃不饱饭,可这些人还是齐心协力将老年人和孩子救出了中州,而且奋力将周围的火势全都扑灭。有的囚犯在抱着孩子到达河对岸之后,由于筋疲力尽而亡,还有的在灭火的过程中被大火所吞噬。大家都拼着命把我们这些人救了出来,这些原本被人们认为是毫无生存价值的‘下签’竟然拼上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这些‘上签’。”
  天亮时,好不容易将火扑灭了,这些囚犯们又回到了少年监狱中。
  “是啊,那帮家伙竟然又回到了如同地狱般的监狱,没有一个人趁乱逃走。他们可真是一群光明磊落的汉子!我们大家都被感动了,大家都说这群被认为是‘下签’的人里面也有好人啊,还有的说将‘下签’一辈子都视为‘下签’的这种思想也许是错误的。”
  这种声音逐渐在全国扩散开来。
  有人提出意见说,应该改善一下少年监狱的囚犯们所受到的待遇。
  还有人提议说这个社会应该善待那些刑满释放的人员,多给他们一些关怀,让人们对他们宽容一些。
  而且人们对‘下签’的孩子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逐渐转化成对这个彻底***体制的不满——于是在四十年前,再一次爆发了军事政变。
  “这次的军事政变成了一次包括民众在内的市民革命,而且最终取得了成功。就这样,成立了现在这样一个国家。”
  听着老人讲述那段历史,凯姆觉得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
  老人最后说的一件事就是,作为革命领袖,并最终成为新政府第一任总统的英雄的名字叫做——迪兰。
  数万人都聚集在革命广场,这时烟火升空,乐队奏响了雄壮的国歌。在众人的鼓掌喝彩声中,革命领袖站在了舞台上。
  “迪兰!”
  “迪兰!”
  “我们的迪兰!”
  虽然在年老之后从政治中急流勇退,不过在白发苍苍的迪兰的跟神中,仍然留有年轻时的那种光芒。
  他并没有留意到人群之中的凯姆,即便是看到了,眼前这个与五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年轻人也不会让他回想起政变当晚的那个临时看守吧。
  这时,这位年老的英雄高声说道:“人是会变的!人也没有‘上签’和‘下签’之分。”
  欢呼声与焰火交相呼应,将整个庆典推向最***。
  凯姆只是在广场角落的一个饮食售货车上买了一杯酒。
  远远地冲着远处的革命英雄举起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虽然这只是一杯蒸馏酒,但在饮下之后,却有种微微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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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雷欧爷爷的故事

  古雷欧爷爷是这个国家最棒的鞋匠,他做出的鞋子就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如同钢铁般结实。当然,价格也比市场价高。不了解的人一听到他的鞋子是普通价格的三倍,就会用惊讶的声音说“喂,制作鞋子只是那个老爷爷的业余爱好吧?”其实并非如此,他从年轻时就开始给鞋匠当伙计,当掌握了制鞋的技术之后,又拜更有名的鞋匠为师……时光流逝,转眼间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年轻时的常客的孙子制作鞋子了。
  作为一名鞋匠,无论顾客定制什么样的鞋子,古雷欧爷爷都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不过他最擅长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鞋子,就是旅行用的厚底鞋。
  “只要穿过他制作的鞋子去旅行,你就再也不想穿其他的鞋了。”客人们都这么说。
  “穿过古雷欧爷爷制作的鞋子吗?肯定会给你不同的感受,穿着他的鞋,你能走得更远;穿着他的鞋,你会更加渴越长途跋涉;穿着他的鞋,到达目的地时你会觉得意犹未尽。”也有常客经常这么说。
  不过,极具匠人气息的爷爷总是沉默不语,态度也十分冷淡,即使是受到别人的赞美也不会沾沾自喜。而只是沉默着将皮革粘在鞋楦上,挥舞着木槌敲打。
  这位老爷爷只有当顾客光临,订做新的鞋子时才会稍稍缓和一下严肃的表情。
  不,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因为有新的订单而高兴。看到顾客们拿着已经穿旧的鞋子走进店里,古雷欧爷爷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他小心的接过那些鞋底被磨损,皮面剥落的旧鞋子,轻声地说道:“真的是走了很长的路啊……”
  由于常客们都知道他的这一习惯,所以绝对不会自己处理那些穿旧了的鞋子,也不会将鞋子上的污垢擦掉。而是直接将带着尘土、粘着油污、满是汗臭的鞋子交给老爷爷。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替身啊。”
  老爷爷一边说,一边将这些旧鞋小心地放进仓库里。
  “因为它们代替我去旅行,所以用完之后也不忍心将它们都扔掉。”
  对自己的制作工艺极为自信的古雷欧爷爷从来不穿自己做的鞋子。
  即使他非常想,也报本没办法穿。
  爷爷的双腿没有膝盖以下的部分。
  由于小时候患上了骨科疾病,所以为了保住性命只能进行截肢。
  爷爷就这样坐在轮椅上,度过漫长的一生,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所谓鞋子代替自己去旅行,就是这个意思。

  “好久不见……”
  古雷欧爷爷背对着刚刚走进店里的凯姆说道,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来。他根本不用回头,只是凭借细微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访的到底是哪位老顾客。
  “去沙漠旅行了吗?”
  通过脚步声就能得知鞋底的磨损程度,从而也能推测出对方到底走过什么地方。古雷欧爷爷果然是名超一流的鞋匠。
  “真是场艰苦的旅程。”
  凯姆苦笑着,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在鞋子的制作流程进入最后阶段时,老爷爷会片刻不停地干活。他的这一习惯,常客们都知道。
  “我的鞋子帮上忙了么?”
  “嗯……帮了很大的忙。如果不是你的鞋子,我简直寸步难行。”
  “是吗,那太好了。”
  从爷爷的语气中根本听不出“太好了”这样的意思,没办法,他在工作中的态度总是特别冷淡。想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必须稍等一会儿——当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凯姆手中接过穿旧的鞋子时。
  “要订做新的鞋子吗?”
  “是的……”
  “这次又要去哪?”
  “可能是北边吧。”
  “大海,还是高山?”
  “应该会沿着海岸走。”
  “战争吗?”
  “……大概是。”
  “知道了。”爷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整个房间里只有木槌的声音响起。
  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啊,凯姆心想。
  他在这里订做过很多双鞋,甚至从爷爷还没有创建这家店之前就开始了。
  凯姆算是这里最熟的客人了,换句话说,就是少数在持续不断地旅行中活下来的人。
  爷爷一边挥舞着木槌,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又有几个常客去世了。有人在旅途中病倒,有人在意外中丧生,还有人在战场上被杀害……
“只有鞋子从旅途中回来,真是让人难过啊。”
  对于爷爷所说的话,凯姆点了点头。
  “前几天,一个在我这里第一次订做鞋子的小伙子死了。他死时,甚至鞋底都没有受到磨损。”
  “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没什么特别的。一个想要离开故乡,到更繁华的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由于受到父母的反对而离家出走。”
  “他怎么会有钱来你这里买鞋呢?”
  “那是父母给他买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好不容易将可爱的儿子抚养***,可是他却想要离开家乡。争执到最后父母只能退让,然后买了一双我做的鞋……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人将尸体抬了回来。真是的,现在的父母实在是太宠爱孩子了。真是没用啊!真是没用!”爷爷生气地说道。
  但凯姆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为了这名在追求自己理想的途中死去的年轻人,爷爷正在为他的葬礼赶制新鞋子。然后一边给年轻人穿上,一边祈祷他能够穿着这双鞋顺利走完最后的旅程——古留欧老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爷爷再次安静下来,挥舞着木槌。
  凯姆觉得他的背越来越驼,他们已经认识好久了。而且爷爷也在一天天地走向人生的终点,这一点让凯姆感到无比的难受。

  工作告一段落,爷爷终于回过头来。
  “欢迎回来,凯姆。”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苍老。
  “你去哪里旅行了?”
  “……沙漠。”
  “刚才我问过了吗?”
  凯姆沉默着摇了摇头。爷爷在工作结束后,由于注意力的分散而导致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逐渐地,爷爷的意识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所游荡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们会生老病死,这是很正常的宿命——当结束一段长途旅行之后,这种想法总是会出现在凯姆的脑海中。
  “你这次又活下来了啊。”
  听爷爷这么说,凯姆只是苦笑。
  “你忘了吗?我是不会死的。”
  “啊……是的。”
  “也不会老的,所以我还和当初遇见你时一模一样。”
  爷爷的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啊……是这样啊”还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
  “是啊,爷爷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由于生病失去了双脚,整天不停地哭着。”
  “啊……是……是的。”
  “你叫我‘凯姆哥哥’,总是把我的旧鞋当作玩具,还记得吗?”
  “当然了。”
  爷爷干脆地说道,不知是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还是遥远的如同幻觉般的记忆,反而令他印象深刻……
  “鞋底磨破了,到处都是窟窿,沾满了汗臭和泥土味……那双在别人眼里如同垃圾一样的鞋,却成了我的宝贝。只要用手指摸一下鞋上的泥土,就能想象得出到底来自什么地方……有趣,真的很有趣……”
  爷爷之所以会成为一名鞋匠,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都是因为凯姆啊。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只会诅咒自己无法行走的命运,在悔恨中走完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很幸福。即便我走不出这个房间,可我的孩子们能代替我去旅行。真的是幸福的人生啊……”
  停了一会儿,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说得太多了。”
  他将宽厚的手掌朝凯姆伸出,“那么,把孩子交给我吧。”
  凯姆将旧鞋递了过来。
  “你一直都在打仗吧。”
  “有段时间,我加入了佣兵部队。”
  “这样啊,我就知道,这双鞋子上染上了鲜血味道。你穿着去旅行的鞋子,每双都是这样。”
  “你生气了吗?”
  “没有,很高兴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仅此而已。”
  “等新鞋子做好,我马上就要出发。”
  “还是一样吗?战争的旅行?”
  “是啊……”
  “即便这次旅行结束,还会有下一次吧?”
  “大概吧……”
  “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凯姆只有苦笑,而什么都没说。他不想当着这些努力地生活在有限的生命中的人们面前,轻松地说出“永远”这个词。
  爷爷只是说了句“没关系”,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开始工作。
  “再等三天吧,第四天早上你就能出发了。”
  “……知道了。”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后吧……也许会更久。”
  “这样啊。那么,这也许就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双鞋子了。”
  凯姆也这么认为,爷爷应该活不过三年了。虽然他总想打消这样的想法,但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只有美好的希望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人们的生命才是如此宝贵,这只有永生的人才会了解。
  “喂,凯姆。”
  “怎么了?”
  “用做你新鞋的皮革,再多做一双鞋好吗?”
  这是爷爷自己的鞋——他准备一起带进棺材,踏上死亡的旅途时所穿的鞋。
  “当然没问题。”凯姆答道,爷爷用挥舞木槌代替了感谢。这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寂寞,更难过。
  “不过,嗯……就算我死了,凯姆,你还是要回来,将旧鞋放在我的墓前。”
  “好的。”
  “没法对你说——我先走一步,在天堂等你。”
  “啊,真可惜啊。”
  “所谓没有终点的旅程,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大概是不幸的吧——这声回答被木槌声所掩盖,只有凯姆自己听得到。

  从那次之后不久,古雷欧爷爷就享尽了天寿。
  没有亲人的爷爷被葬在城外的墓地,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孩子们”都守护在他的墓前——老顾客们将旧鞋子整齐地摆放起来,其中就有凯姆的鞋子。
  爷爷在生前就已经将墓志铭决定了下来。
  “每当我做好一双鞋子,都会说完这句话才将它们交给顾客。不管是谁,我都会这么说。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结果,一次都没有。”
  “所以……”爷爷说道,“我前往天国的旅程,还是希望你们能用这句话来送我。”

  几十年的时光一转而逝。
  古雷欧爷爷所认识的老顾客们也都相继去世。
  现在还来为他扫墓的,就只有凯姆一个人了。他穿的已经不是爷爷所做的鞋子,与人的生命一样,鞋子的寿命也不是很长。
  即便如此,每当要开始一次新的旅行,凯姆总是会首先来到这个城镇,到老爷爷的墓前拜一拜。
  墓碑上长满了苔藓,只有刻在上面的文字还令人惊讶地清晰可辨。
  “一路顺风!”
  虽然爷爷在说这句话时总是很生硬,但实际上其中蕴含了无限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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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母亲

  少年失去了笑容。
  “才没有呢!”他本人随即反驳道,“凯姆,你看,我这不是正在笑吗?”
  男孩露出雪白的牙齿,与褐色的皮肤极为相衬。
  “如果这都不算笑容,那到底什么样才算啊,你觉得呢?”
  凯姆沉默地点了下头,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看,我是在笑吧?”
  “嗯……是在笑。”
  “那么,凯姆,先别说我了,你快跟我来。”
  少年的性格十分开朗。
  因此,他和被城里的居民认为是“来路不明的游客”而受到疏远的凯姆之间的关系也很好。
  不过少年并不是为了找一个玩伴才选择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凯姆。
  他带着凯姆来到一家还没有开门的酒馆前,说道:“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这时从酒馆里传出了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怒吼。
  看来今天醉得特别厉害。
  凯姆叹了口气,走进酒馆。
  坐在吧台前的那个男人,正是少年的父亲。今天又是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来接他的独生子用悲哀的眼神盯着他。
  “好了,该回去了。”
  凯姆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将酒瓶放到一边。
  但是少年的父亲却冷冷地将他的手推开,俯身趴在吧台上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家伙!”
  “……我知道,但是今天你该回去了。”
  “总之我就是讨厌,凯姆,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讨厌、讨厌,特别讨厌……不能原谅……”
  每当他喝醉时总是这么说。
  他经常没完没了的诅咒那些路过的旅行者,或者对那些旅客打扮的男人胡搅蛮缠,最后总是倒在路边昏睡过去。以少年单薄的身体,根本无法将身材高大的父亲带回家。
  所以……
  今天也要拜托凯姆,将瘫软在吧台上的父亲抬回家。
  用混有悲伤、懊悔和可怜的眼神看着父亲的少年,冲着凯姆耸了下肩后说道:“总是要麻烦你……”
  凯姆已经习惯了,与往日一样看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父亲。父子俩相依为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吧。
  “没办法。”少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苦笑着说道,“因为我这个爸爸也算是受害者啊,当然,我也一样。”
  扶着男孩父亲的凯姆笑着说:“不过,至少你没有喝得烂醉。”
  少年挺起胸膛回答道:“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很坚强。”
  “是啊。”凯姆笑了笑。
  “没错吧。”少年也还以微笑。
  带有无比苦涩的笑容——过去的一年里,在这名年仅十岁的少年的脸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少年的母亲,也就是他爸爸的妻子,在一年前离家出走。她与一个四处旅行的商人陷入了婚外恋,最后抛夫弃子,与那个人远走他乡。
  “妈妈她很寂寞。”少年冷静地回忆起母亲的不贞,“厌倦了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在这时她遇到了那个人……”
  十岁的少年早已明白,有些事只能用平静的口吻来述说。
  父亲就出生在这个小城里,后来在官署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绝对算不上优秀,但这也并不是一份要求员工无比优秀的工作。比起伶牙俐齿、八面玲珑,这里更喜欢那种手脚勤快,懂得默默服从命令的人,所以父亲在这里倒也做得顺风顺水。
  “爸爸说这种生活很‘平淡’,妈妈却不一样,她认为这样的日子只不过是‘平凡’而已,一点生活的乐趣都没有。”
  所以……
  她很轻易地就被圆滑的商人所说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所吸引了。
  “爸爸对妈妈说过,对方只是在骗你,他的目的就是骗走你积攒下来的钱。但是妈妈根本听不进去,我想那时她的心里完全就没有顾虑我们。”
  少年仿佛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冷静地回忆着发生在自己家庭中的悲剧。
  “所谓‘恋爱是盲目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说完,他像个成年人一样耸了耸肩,哼笑了一声。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孩子应该有个孩子的模样——这种话在失去了被母亲疼爱的权利的少年面前,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而且就算凯姆这样说,少年也一定会带着苦笑地回答道:“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很坚强。”
  父亲很讨厌儿子这种***般的说话方式。
  “那个孩子变得一点都不可爱,而且瞧不起我。他在心里嘲笑着我这个妻子跟别人跑了的男人。”
  每当他喝醉时总是显得特别气愤。
  作为一个父亲,比起对儿子的关爱,其苛责的情绪更加强烈,有时甚至会用力抽打少年的脸颊。不过少年总是会轻松地躲过醉酒的父亲所挥出的手掌,结果只是后者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虽然父亲总是用酒精来***自己,不过偶尔也会很正经的询问凯姆:“喂,凯姆……你一直都在旅行吗?”
  “是啊……”
  “所谓旅行,真的那么有趣吗?去到陌生的城市,见到陌生的人,那些事情……真的会让人抛弃眼前的生活也在所不惜吗?”
  “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而凯姆的回答也永远都是一样的。
  “有开心的时候,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除了这个答案之外还能怎么说呢。
  “喂,凯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的父亲也一样,还有我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们都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个城市死亡。我老婆的家人也是,从她的祖先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可是……唉,为什么那个家伙要走呢?她到底有什么不满,竟然抛弃了我和孩子!”
  凯姆只是沉默地微笑着,这种事情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解释。无论怎么费尽口舌,关于人为什么会被未知的旅行所吸引的理由,不明白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而这个父亲就属于那种绝对不会了解这个问题的人。
  所以他才会一再放纵自己沉溺于酒精之中。
  “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儿子也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每当听到那个家伙说出那些成熟的话语,我就会感到特别害怕……”

  母亲回来了。
  之前所积攒下的钱被那个商人全都骗走了,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就惨遭抛弃。身心备受摧残,最后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一度被她抛弃的家。
  母亲从邻近的城市寄来了一封信,父亲用朦胧的醉眼看了几遍,嘲笑似的说:“真狼狈啊,可悲的女人。”
  当着凯姆的面,少年的父亲将信撕得粉碎——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这封信。

  “怎么办?”凯姆将一切告诉给少年,“如果你有什么打算,我可以帮助你。”
  “所谓的打算,指的是什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贯的笑容反问道。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先拿去用吧。”凯姆认真地说道。
  少年的父亲,并不打算原谅妻子。他大概只会对其嗤之以鼻,甚至会露出昂然自得而又恶毒的嘲笑吧。
  但是无家可归的母亲如果再次离开这里,父亲也将再次恢复整日沉湎于酒精的生活。责备妻子的不贞,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对周围的人胡乱发脾气,继续在儿子的面前暴露出自己最难看的一面。
  凯姆明白,这一切都是漫长的旅行生活教会他的。不停地旅行,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少年的父亲只不过是凯姆所见过的人中特别懦弱的一个男人罢了。
  “如果你想和你的母亲搬到别的城市生活,也可以。或者是你想一个人去到什么地方,我可以帮你找份工作。”
  至少要比现在这样和父亲两个人生活好一些吧——凯姆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少年却盯着他,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好像很不可思议地说道:“凯姆先生一直都在旅行吧?”
  “是啊。”
  “一直都是一个人?”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不是。”
  “哦……”
  少年微微点了下头,脸上浮现出成年人才有的寂寞微笑说道:“但是,凯姆却还什么都不明白啊。”
  “哎?”
  “你虽然走过了漫长的旅程,却对重要的东西一无所知。”
  那种寂寞的微笑中,再次融入了苦涩。

  凯姆在三天之后才弄明白少年那句话的含义。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大街走进市场,人们都纷纷后退,远远地望着她。
  少年的母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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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身边空出了一块地方。男孩穿过人群,挤了进来,母亲看到儿子的身影,脸上的倦容一下子消失了。少年就这样一步步地向前靠近。
  少年最初还有些迟疑,不过刚迈出第三步就跑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少年哭了,继而又是大笑,凯姆还是第一次看到少年开朗的笑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也一边哭着一边道歉。
  她紧紧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地说:“你长大了。”
  “不要再走了,妈妈……一直留在这里吧。”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那是酒馆的方向。
  父亲出现了,他喝得大醉,脚步踉踉跄跄,身体左右摇摆着朝母子二人走来。
  他盯着妻子,还有将自己母亲护住的儿子。
  “爸爸,不要!”少年喊道,“妈妈回来了,这不是很好吗?爸爸,你原谅妈妈吧!”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表情严肃地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人,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张开双手,一把将母子俩抱在怀里。
  分裂的家庭终于再次团聚在一起。
  “爸爸,你抱得太紧了,轻一点……”
  少年破涕为笑地说道。
  母亲只是在不停地哭着,而接着父亲也落下了眼泪。
  站在人群后面的凯姆看到此情此景,默默地离开了。

  “真的要走吗?”
  少年一直将凯姆送到城外,在路上他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
  “是啊……我想在冬天来临之前,能够横跨过这片大海。”
  “爸爸很寂寞,他说好不容易才和凯姆先生一起把酒言欢。”
  “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以陪他喝酒了。”
  “……长大之后吗?“
  少年好像有些害羞地歪着脑袋,小声地嘀咕道:“到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留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也许父亲就会一边思念着离开家乡的儿子,一边喝酒度日了。
  但是……
  凯姆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有对那个软弱的父亲说。
  “旅行,正因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能称之为‘旅行’。无论走多少弯路,无论失败了多少次,只要还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人就永远都可以重新来过。”
  “……你说的东西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是啊。”凯姆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说,“笑一个给我看。”
  “……像这样?”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很好看的笑容。
  他终于找回孩子纯真的笑容了。
  “凯姆也笑一下吧。”
  “……嗯。”
  他试着笑了笑。
  不过少年却像是评分一样盯着凯姆的笑容说:“这个笑容稍微有些落寞啊。”
  虽然是玩笑,却好像说中了凯姆的内心。
  也许是想为凯姆做个示范,少年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挥了挥手说:“再见。今天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购物哦!”
  凯姆也还以微笑,继而转身离去。
  “喂,凯姆!”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就算是分别之际,我也没有哭哦!因为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都很坚强!”
  凯姆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如果与身后的少年四目相对,对方的表情大概会发生变化,就让他一直逞强到最后一刻吧。
  凯姆继续前行。
  没有归属的“旅行”中,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再次启程。
  没有归属的“旅行”——诗人们称之为“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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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将军的悲剧

  所谓杀戮将军——这是那个将军的通称。
  他非常好战,擅长用兵之道,对灵活运用天时、地利颇有心得,而且作为一名武者的本领也出类拔萃。
  但是,战场上的胜利往往都是和“杀戮”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常胜将军、不败将军、无敌将军……被冠以这样头衔的将军有很多,但是被冠以“杀戮”之名的就只有这位将军而已。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凯姆?”
  将军一边洋洋自得地盯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一边问。
  凯姆保持着沉默,他作为一名佣兵加入战场,并在战斗中得到了远超正规士兵的功勋。将军将其请来并亲自问话,这待遇即便是对将校一级的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誉。
  “在战争中如果仅仅想要取得胜利,这很简单。说得极端一些,那就是杀了敌军的将军,只要将他的头颅斩下,战争就结束了。是这样吧?”
  凯姆点了点头,其实这场战争也应该是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历经三天的战斗,早在开战的第一天,敌军的将军就提出了投降。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来换取士兵和村民的性命,可是杀戮将军却拒绝了他的这一请求。反而对毫无斗志的敌人发起了疯狂的连续进攻,直至将对方全部歼灭……在战斗的最后一天,毫无抵抗能力的村民们逃进了密林中,而将军却下令放火烧林。
  “但是,真正的战争并不仅仅是要在战场之上奏响凯歌。即便只有一个幸存者,他也会想着复仇,这就相当于埋下了憎恨的种子,日后必将后患无穷。所以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斩断将来的祸根而已。”
  所以,将军所率领的正规军在全歼敌人部队之后,继续残杀那些村里的年轻人,手无寸铁的老人,以及那些四散奔逃的妇女和她们怀中的孩子。
  “你觉得我很残忍吗,凯姆?”
  “是的……”
  凯姆刚一点头,围在四周的将校们全都紧张起来,不过杀戮将军只是大方地哈哈大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怎么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啊。”
  “……因为我的工作是在战场上杀死敌军的士兵,除此之外的事情,并没有包含在雇用合同之内。”
  “你这完全是迂腐的想法。你所杀死的士兵有兄弟,也有孩子。他们将背负着憎恨,你想要在终日害怕对方的报复中活下去吗?真是愚蠢。只有杀了这些人的余党,才能高枕无忧地活下去。”
  将军发出了十分豪爽的笑声,而周围的将校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但凯姆却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凯姆?”
  “你已经说完了吧?我们的合同也结束了。”
  “你稍等一下。”
  话音刚落,几名士兵当在凯姆面前。
  “凯姆……关于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我已经收到了前线传过来的报告。怎么样,要不要留在我的手下大展拳脚啊?”
  “我拒绝。”
  “……什么?”
  “我不像对手无寸铁的对手拔剑。”
  杀戮将军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还不明白吗?只要稍微回顾一下历史就能明白了。憎恨会引发连锁反应,无论实力多么雄厚的国家和政权,最后必定会被憎恨所倾覆。所以我要斩草除根,希望能够做到万无一失。”
  “将军……战争和杀戮是不同的。”
  “什么?”
  “勇猛和残暴,也是不同的。”
  “你身为一名佣兵,竟然要来教训我吗?”
  “将军,所谓憎恨,并不会随着人的丧命而消失。比如这片大地、空中的白云、迎面吹拂的微风,这些东西之中都带有憎恨。我之前这么认为,以后也会继续抱着这种想法活下去。”
  “迂腐……”
  “我觉得,杀戮只不过是胆小鬼的作为。”
  “你、你放肆!”
  将军勃然大怒,周围的士兵们纷纷拔剑出鞘。
  正在这时,从焚烧过后的密林深处传来了士兵们的声音。
  “还活着!还有五个人!”“不,是六个!”“那边!他们往那边跑了!”
  将军听闻此言,随即狼狈地向手下命令道:“快点把他们抓住!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都不能放过!快点!快!”
拦在凯姆面前的那些士兵纷纷朝密林深处跑去,没有人能顾得上缓慢离去的凯姆。
  “听好了!一定要抓住他们!如果放走了一个……我就将你们全部斩首!”
  将军的声音,听上去的确像是胆小鬼才会发出的。

  杀戮将军此后又参加了多场战役,烧毁了数不清的村落,并将所有的村民全都杀光。
  直到某一天夜里。
  将军忽然觉得手指奇痒难耐,这种感觉都不会消失,而且也没有发疹子时会出现的红肿。
  “难道是被毒蛾咬了?”
  在那个白天,将军曾烧毁了一个村落。这个村子在和平时期被称为“花园之村”,景色十分秀美。正如村子的名字那样,村民们家家户户都精心培育了各种颜色的花卉,这个时候正是百花齐放的季节,只见夕阳般的花朵将整个村子映照得如同染上了彩霞。
  将军下令烧毁这个村子,熊熊的火焰比夕阳还要红。接着他又下令将那些逃走的和乞求饶命的人逐个杀掉,比夕阳和火焰更红的鲜血染遍了这块土地。
  “……这些事和我平时所做的都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将军晃动着瘙痒难耐的手,喝了一口酒。
  就在这时——
  将军手上的皮肤突然裂开,而且冒出了几个小小的粒状物。
  没有流血,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就好像是从土地中生长出的植物——不,眼看着那些渐渐覆盖在手上的“东西”真的是植物生出的芽。
  将军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用剃刀对准自己的手,试图将那些“东西”割掉。
  然而当那些“东西”碰到刀刃时,竟然发出了如同人类哀嚎一般的声音。
  这和那些被千刀万剐的人临死时所发出的痛苦喊叫声一样,还想是那些被活生生烧死的人所发出的苦闷哀嚎。
  “啊,好烦,好吵!什么东西……”
  将军满头大汗地将那些“东西”割掉之后,大发雷霆地叫来了警卫兵。
  “你们在干什么!”
  “啊?”
  “听到从我的大帐中传出异常的声音,就应该随即赶到,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
  但是警卫兵们全都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地回答道:“请将军恕罪……我们一直都站在您的大帐之外,可是您说的那些奇怪的动静……”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听到。
  将军一脸怒气地盯着这些警卫兵,拼命地克制内心的情绪波动,说道:“好了,你们退下吧。”
  他没有时间和属下们说话,因为他的手再次感到了瘙痒。
  不,这次不仅仅是手。
  还有膝盖、侧腹、肩膀、屁股……全身各个部位都很痒。
  部下全都离开了,只剩下将军一个人,他脱掉睡衣,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之下。他身上到处都长满了那个“东西”,其中甚至还有些已经从嫩芽中抽出了叶子。
  将军发出了惨叫声,随即拿起手边的剃刀,将那些“东西”逐一剃掉。
  于是不断地传来痛苦的声音……
  床上的床单眼看着被染成了绿色,落在上面的无数嫩芽,不一会就变成了被埋葬在地下的人们的尸体,接着又好像融入了夜色,慢慢消失不见。

  将军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睡觉了。
  无论他剃掉多少,一到夜晚那个“东西”都会大量涌现出来。涂药也毫无效果,虽然吃了各种解毒的药丸,但还是不行。
  将军并没有对属下提起这件事。
  “杀戮将军的身上好像长出了不明的生物。”——这种传言一旦流传开来。无异于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说不定还会有人趁自己不备之际,耍一些阴谋手段来夺权篡位。
  杀戮将军正因为胆小才被称为杀戮将军,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是一名孤独的将军。
  这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讲。
  将军每到夜晚就要开始孤独的战斗。
  不,准确地说,这不能称为“战斗”。因为生长在将军身体上的“东西”仅仅是生长而已,不会做任何抵抗,一旦遇到剃刀的刀刃它们只会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被割掉。将军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一场孤独的“杀戮”。

  又过了几晚。
  那种“东西”的生长态势丝毫不减,它们只是生长在剃刀能够割到的地方,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正因为刀刃能够触及,将军才必须将它们割掉。正因为可以一个人进行“杀戮”,将军才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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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杀戮”在继续着。
  不眠的夜晚也在继续着。
  这种折磨让将军变得异常消瘦。

  这是为什么呢……
  将军自问道。
  我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呢?
  现在是乱世,这里是战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将敌人杀光。为了免却后顾之忧,无论是手持武器的人还是手无寸铁的人,一定要全都杀掉。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将军愧恼道。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
  今晚,那些“东西”还是会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涌现。
  今晚,将军仍然要用剃刀将它们一一割掉。
  今晚,还会响起无数痛苦的呻吟。
  今晚,还会出现无数的尸体。
  鸟儿啼叫,宣告黎明的到来。
  今晚,将军依然彻夜未眠。

  原本在战场上得到磨练的身体,却眼看着迅速衰弱。不,比起这些,他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极为不稳定。
  将军现在即便是在白天也躺在卧榻上。
  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过去的杀戮场面都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
  同时,他还会想起那个本领高强却态度傲慢的佣兵所说的话。
  所谓憎恨,并不会随着人的丧命而消失……
  比如这片大地、空中的白云、迎面吹拂的微风,这些东西之中都带有憎恨……
  他想要再见一次那个男人。
  想要问问他:“我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
  也许那个沉默的男人什么都不会说吧,即便如此,还是想见到那个叫凯姆的人,那个佣兵。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和平常一样,将军的身上又开始长出了那个“东西”。
  将军用像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抓起剃刀,却连挥舞剃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后背也开始发痒。
  那些“东西”终于开始在剃刀触及不到的地方发芽。
  将军躺在床榻上,手中的剃刀一下子掉在地上。
  够了。
  怎样都好……
  那个“东西”慢慢地生长。
  眼看着覆盖住将军的身体。
  然后……
  他的后背突然裂开。
  一株特别大的嫩芽从体内生长出来。
  在黎明到来之前,那颗嫩芽已经长得足够高大;在鸟儿啼叫之前,竟然绽放出花朵。
  颜色如同夕阳一般的花朵。

  从那以后又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岁月。
  再次到访古战场的凯姆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花园,与周围的花有着明显的不同的颜色和形状的花,在那里肆意地绽放着。
  在花园的旁边还立有一块碑,只见上面写着:
  “曾经有一名将军逝于此地,绰号杀戮将军。某夜,将军急逝。其实体旁草木丛生,鲜花绽放。正是将军焚烧村落之特产——黄昏花。此花自古传承,可寄宿在遭怨恨者体内,吸收其肉体精华以繁育花朵。”
  如同夕阳般绚烂的花朵正在随风轻摆。
  凯姆看了看这些带有憎恨的花朵,随即沉默着离开了。
  在花园之中,还有一具早已生锈的甲胄。
  可是却没有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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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那个早已覆灭的小小岛国,有个奇妙的风俗习惯。
  他们会用歌声来吊唁死者。
  也就是——挽歌。
  从死者临终时的葬礼开始,一直到在墓地下葬,其间歌声从不间断。
  有时是为了安抚遗孀的悲伤,有时是为了追思故人的遗德,或者是为了安息死者的灵魂,颂扬他终其天年,偶尔还为了述说对死者撒手人寰的愤怒——所以才会唱起挽歌。
  实际上所谓的挽歌并没有固定的旋律,也没有明确的歌词,很多情况下人们好像都是省略歌词,轻声吟唱。
  “因为在文献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只有那些民间口头传承的东西。”考古学家从甲板上一边眺望海岛一边叹息着说。
  生活在那个国家的人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可以将自己生存的痕迹和证据保留下来的方法。
  “哪怕是通过询问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展开调查也好……可惜,他们都被杀光了。”
  参加调查团的这名考古学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她的国家毁灭了那个岛国。这是发生在她七代前的祖先还是个年轻人时的事情。
  “虽然我并不想说自己祖国的坏话……”她以此作为自己的开场白,“不过我觉得此前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做到这种程度。”
  她的这番话并没有夸张。
  对于她那拥有压倒性军事力量的祖国来说,压制这个小小的岛国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作为选择用武力来征服周边诸国的国家,其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那个岛国,而是周围的邻国,换句话说,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是杀一儆百。
  这个小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化为了焦土。
  从孩子到老人,全都被残忍***。
  “但是,很不可思议哦。在我的国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当时的记载。”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一定是不想将如此残忍的事情传承给自己的子孙们吧……”
  这时,同在甲板上的年长一些的学者们故意干咳了一声,女考古学家连忙捂住嘴巴。
  “对不起,因为你和我年纪相仿,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些陈年往事说出来了,让你为难了。”
  “……没有。”
  “都是些学术上的东西,像你这样的船员听起来是不是会觉得十分无聊啊?”
  凯姆沉默着,轻轻摇了摇头。
  船速很快,甲板上稍微有些不稳。随着靠近岛屿,船已经驶进了地形比较复杂的海域,这是最考验水手技术的时候。
  甲板长在招呼凯姆。
  “啊,对不起,光顾着聊天,打扰你工作了……”
  女考古学家虽然忙不迭地跟凯姆道歉,不过也许是喜欢说话的性格使然,她又小声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无论什么事。”
  见凯姆停下了脚步,女考古学家朝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人在偷听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第一次给调查团作向导吗?”
  “是的……”
  “也是第一次前往那座小岛?”
  “……没错。”
  “那么,也许你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个很可怕的传言。说一旦上岛,就会有人被恶灵附身。之前有学者在调查中突然生病,回国后不久就发了疯……听说还有人选择自杀。”
  “这是很久之前的传闻了。”
  “是啊,因为这个调查也中断了五十年。此前每当有调查团上岛,肯定会有一两个人中招……因此这项调查被暂停了。所以我有些害怕。”
  说着她打了个冷战,“如果有能够保佑人平安归来的办法,能不能告诉我啊?”
  凯姆重新看了看她。
  仿佛他的目光并不是在看女考古学家的外表,而是在探寻她的灵魂似的。
  “不会有事的。”
  “是吗?”
  “嗯……大概,你不会有事的。”接着又对满脸惊讶表情的对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听到歌声,请和他们一起吟唱。”
  “哎?”虽然女考古学家的表情变得更加惊讶,不过凯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快点!”在甲板长的怒吼声中,凯姆朝着工作岗位走去。
  可是,在刚才的对话中他说了个谎。
  他并非第一次上岛,而是去过无数次。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这个岛上的挽歌正如考古学家所言,并没有固定的旋律和歌词。所有的一切都是即兴演唱,而且同一首挽歌不会被反复咏唱两次。
  如果死了一百个人,那么就会有一百首挽歌。
  前来凭吊的人并不会在互相示意下唱起同一首歌。最开始每个人都会向死者寄托自己的哀思,零零散散地唱起,然后不一会儿——虽然没有人指挥,可这些不同的挽歌还是会逐渐汇集成同一个曲调。
  在这种没有文字的海岛文化中,当然也没有乐谱,没有伴奏乐器。人们悼念故人的离去,将对死者能够平安前往黄泉的祈祷变成声音,也就成为了挽歌。
  当这个海岛处于和平年代时——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凯姆作为一名旅客曾经到访过那里。
  那时是刚好碰上某个村子的长老去世,整整三天,岛上彻夜回荡着挽歌。歌声是那么纯净清澈,如流水般在夜空中流淌,对于背负着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为自己献上挽歌命运的凯姆来说,这歌声犹如洗涤心灵的清泉,让他深深的沉醉于其中。
  就是那样的一个岛,后来被人夷为平地。
  人们四散奔逃,接连被杀。
  那是极端残忍的***。
  那种在女考古学家这一代甚至都没有听说的,应该被称为***的杀戮,凯姆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虽然拥有一晚就可以压制整个海岛的军事力量,可是她的国家却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慢慢地将岛上的民众逼得走投无路。
  这个海岛终日被挽歌所笼罩。
  最开始时,生者的数量要比死者多,所以挽歌的歌声十分洪亮,甚至要撼动整个海岛。
  但是,过了几天之后,死者的数量逐渐增多,生者强忍着眼泪所唱出的歌声也日渐变得微弱。
  接着——
  战争迎来了最终的局面。
  被追至海岛北侧的岛民,钻进了巨大的洞窟。
  他们对于死已经有了觉悟。
  之后这些人只是祈祷能够死得稍微安详一些。
  可是,他们这一卑微的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
  女考古学家的军队使出了极其残虐的手段,他们全副武装冲进洞内,然后每天从洞里拉出一个岛上的居民,将其残忍杀害。
  今天一个老人被杀。
  明天一个年轻人被杀。
  后天一个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死于乱棍之下,第二天那个被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的孩子被杀。
  岛上回荡着挽歌不停地回荡着。
  从洞窟深处传出的挽歌,逐渐铭刻在那些不停杀戮的士兵们的耳朵里,那些心存善良的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或者变得精神分裂,最后只能离开战场。
  歌声,就是那些不懂战斗的岛民们最后的武器。
  虽然他们都生活在饥饿、干渴,以及恐怖的折磨中,可是歌声却未曾停止过。
  部队的指挥官命令手下将洞窟的出口封闭住,他认为如果将这些人都活埋了,歌声也就会停下来。
  可是,微弱的歌声还在继续。
  持续了好多天、好多天……
  无论是雨天、晴天,还是白昼、黑夜,歌声永远都飘荡在空气中。
  那歌声已经超越了献给某一个死者的挽歌,而是成为融入了生长在这个岛上的所有生命发自内心的悲伤之歌。
  当整个雨季结束之后,最后一丝歌声也消失了。
  军队撤出了这个岛。
  作战记录上显示,这个岛上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没有任何人搬到这个海岛来居住。

  时隔五十年的调查仍然遇到了麻烦,学者们逐个地倒下。
  每天都有病人被送到停在海上的船里。
  每个被动回来的学者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这种状况与之前那次一模一样。
  凯姆明白。
  海岛上吹着的海风,听起来像歌声。
  森林中树枝摇晃的声音,听起来像歌声。
  小鸟的啼鸣,听起来像歌声。
  小河的潺潺水声,听起来像歌声。
  走过堆积在地上的枯叶所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歌声。
  海潮拍岸的水声听起来像歌声。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拼尽生命唱出的对这个海岛的挽歌,至今仍在岛上的这些地方传唱着。
  “不要……不要继续了……”
  学者们捂着耳朵,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不知道,那都是我们的祖先做的……”
  这些学者恐怕在不间断的挽歌中,听到了愤怒和哀伤吧。
  的确他们并不是坏人。
  但是他们对于曾经在这个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无知——有时会变成深重的罪孽。
  只要注意聆听就可以了。
  凯姆就是这么做的。
  岛上的挽歌,并不仅仅带有憎恨,也并非只是想要折磨无辜的年轻一代。
  只要注意聆听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就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让你了解……
  让你了解这个岛在遥远的过去所发生的真实的事情……
  岛就是这样说的。

  调查比预期提前结束。
  调查团中的大部分团员都由于感到不舒服返回船上,病情严重的人甚至先行回国,继续进行调查已经不太可能。
  她——那个在来时路上与凯姆说话的年轻女学者,是坚持调查到最后的几个人中的一员。
  “多亏了你。”
  走在舳扳上的她刚一看到站在甲板上的凯姆,便朝这边跑过来。
  她变得有些消瘦,比起身体,其心理应该更加疲惫。
  可是她的目光中却闪耀着坚强的意志。
  “你听到歌声了吗?”凯姆问道。
  女学者点了点头,随后回头遥望着远处的海岛说道:“真是一首哀伤的歌啊,十分哀伤……”
  她果然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哀伤的人。
  “你也一起唱了吗?”
  “是的,虽然你之前提醒过,不过很自然地我就跟着一起哼唱起来。”
  凯姆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拥有如此内心的人。
  “我想在回国之后,继续对那场战争展开深入的调查,因为我的心告诉我必须要调查清楚。”
  “……我认为这很好。”
  “也许到最后我会解开对祖国不利的事实……可是,我认为绝对有必要让大家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船行驶在外海上。
  一只白色的海鸟从岛上起飞,就像是为这艘船送行一样。
  在蓝天中画出一道美丽弧线的海鸟发出了尖厉的鸣叫。
  那不是挽歌,而是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包含着宽恕和喜悦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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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的飞石

  这个瀑布位于深山之中,从有人居住的村子出发,即便走上一天也无法到达。
  这里被称为圣地。
  在这个被群山所环绕的地方,那些试图接近“神”的修行者们正在进行最后的修行——接受瀑布的冲击。
  瀑布的水冰冷刺骨,而且只要有一点点松懈,修行者们就会败给汹汹水势,继而被冲垮。
  他们将这个瀑布称为“上天的飞石”,意思就是上天为了考验修行者们的身心而不停释放出的飞石。
  “这个飞石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修行最后的挫折——基本上都是败给了“上天的飞石”,曾经的修行者苦笑着对凯姆说。
  “就好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被他看透了一般,各不相同的飞石倾盆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
  “在俗世中所背负的东西与幻想的事物接连不断地出现。”
  比如说这个男人,最先看到的是女人的幻象。
  “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女人在说话,在我的耳边或轻声词语,或低声哭泣,或是在男人怀中娇喘……千变万化,不尽相同。而且那声音温柔、亲切,让人十分眷恋。”
  “你是不是经常会卷进和女人有关的麻烦之中呢?”
  “是啊,不是我自夸,在情场上我的确是个老手。让很多女人哭泣过,也爱上过很多女人。我也正是为了告别这样的人生才开始修行的……可是在最后关头,‘上天的飞石’还是对我内心中最软弱的部分发起了进攻。虽然我的内心只是稍微有些犹豫,可还是不行啊。我被这猛烈的水流所击败,修行到此结束。”
  男子往篝火中加了几块木头,接着说:“不仅仅是我,有人听到了在自己小时候就失散的母亲的声音,还有人听到了幼年夭折的孩子的声音。”
  “只有声音吗?”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如果你熬过了声音这一关,那么接下来从瀑布中升腾起的水雾就会幻化***形。会出现你在俗世中恨不得杀掉的家伙,还有你鬼鬼祟祟的四处躲避的高利贷债主……一瞬间的吃惊或是畏缩就完蛋了。”
  重新修行是没有效果的。
  被瀑布冲刷了一整夜,却在最后关头失败的修行者们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归俗世——就像这个男人一样。
  “啊,所以我只好放弃了,就算是跌倒只要重新爬起来就行了。”
  男子呵呵地笑着,接着对那个从瀑布中无力地爬上岸的年轻修行者——不,确切地说,知道刚才为止还是修行者的年轻人说:“喂,这边有篝火,过来喝点酒,烤火暖暖身子吧。哦,还有烤肉,大口地吃上几口就能恢复精神。”
  男子在瀑布旁边经营着一家小茶馆,当然,那些修行中的人是不会随身携带金钱的,而男子也没有打算靠这个来赚钱。
  被冰冷的瀑布所冻僵的身体在篝火的烘烤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老板连忙拿出酒肉来招待这名年轻人。他对于客人们什么时候会结帐并不介意,这些回到俗世的男人会去打工赚钱维生的,即便是到那个时候再来结账也可以。
  他从不催账,也从不让客人写欠条。
  他总是说:“这没什么。”
  “也有人会就此一走了之吧?”
  面对凯姆的疑问,男子平淡的回答:“有啊,但是我觉得在这里开茶馆也能算作是另一种修行。”
  “另一种修行?”
  “是啊,‘上天的飞石’只会承认那些不因任何事情而动摇的强者们。而我的目的就是要承认那些败给了‘上天的飞石’……也就是软弱的人。我就是要承认那些输给了‘上天的飞石’,还拖欠酒水与餐费的软弱的人。”
  “那个是修行吗……”
  “是啊,生活是很艰辛的,因为这个世上有着太多软弱而又奸诈的家伙。”男子好像很高兴地笑着,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接着说,“但是说真的,与其说是修行,在某种意义上这倒更像是反抗。”
  “对谁?”
  “是对不停释放着‘上天的飞石’的神灵。所谓人类,说到底就是一种软弱的生物,从神的角度来看,我们人类实在是无比软弱。但是……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虽然软弱能变成狡诈,但也能化为体贴。纵然软弱在很多情况下都在折磨人类,但相反有时我们也会被软弱所救。如果说神是为了让人类看清自身的软弱,领会自身的无力,我就要和他翻脸。还想对他说,我和你是不同的,我非但不会斥责软弱的人们,还要接受他们。”
男子朝篝火里扔了几块新的木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然后接着说:“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凯姆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应道:“没有那回事。”
  “喂,这位旅客,看上去你不像是个修行者啊。”
  “是啊,我只是想翻过这座山,却不小心迷了路。”
  “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要不要试着去沐浴一下‘上天的飞石’啊,至少也可以当成是一次特殊的旅行见闻。”
  “……还是不要了。”凯姆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你是不是害怕发现能让自己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东西啊?”男子笑了笑,点头说,“但是这也会让你了解自己的内心。”
  这完全是误会。
  凯姆并不惧怕那些东西。
  其实刚好相反——凯姆所害怕的是看到那个无论对什么事物都不会动心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跳进如此湍急的瀑布中,无疑是自杀行为。”
  “是吗?”
  “是啊,这里的水冰冷刺骨。而且在水潭下还有暗流,不时会喷出比瀑布更加冰冷的水。即便是那些经常锻炼的家伙,也只能是谨慎地挑选适当的时间才敢下水,如若不然,就有可能瞬间毙命。”
  男人转过头向瀑布那边努了努嘴,“所以,你看!”
  之间又有新的修行者正准备去挑战“上天的飞石”,他们是一对兄弟。哥哥蹲在水潭边用冰冷的水慢慢地擦拭着身体,而弟弟却有些急躁,打算马上进入水潭。哥哥在阻止了弟弟之后,继续在慢慢地用水擦拭身子,以逐渐适应水的冰冷,他的身上显现出只有经受了残酷修行的强者才拥有的冷静魄力。
  “呵呵。”男子笑了笑,说,“这是久违了的即将取得成功的瞬间。”
  “你能看出来吗?”
  “是啊,只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就能看得出来。‘上天的飞石’的征服者和失败者在入水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专心做好准备的哥哥进入潭水后开始一步一步地朝瀑布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弟弟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弟弟那副样子是不行的。”
  男子叹了口气,又向火堆里扔了几块木头,确保让火烧得更旺。“还是尽快准备好酒水吧。”
  兄弟俩并肩坐在瀑布下方,接受“上天的飞石”的洗礼。
  正如男子所预想的那样,哥哥冷静地承受了“上天的飞石”所制造出的幻觉。而弟弟也如男子事先预测的那样毫无悬念地败给了“上天的飞石”,一下子被冲进了水潭里。
  但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男子的预想。
  弟弟在水潭中不停的挣扎着就是无法站起身来,他溺水了。
  他的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前,心脏好像麻痹了,这都是因为弟弟在进入冷水之前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救、救命啊,大哥!”
  虽然听到弟弟求救的声音,可是哥哥并没有动弹,还在一心一意地接受瀑布的冲刷。
  “喂,你在干什么!快点去救他啊!”男子愤怒地喊道。
  可是哥哥连表情都没有改变,依旧一动不动。
  “他溺水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哥哥没有动弹。
  好像认为这就是“上天的飞石”所释放出的最后考验,他紧咬牙关、目不斜视,根本不打算离开瀑布。
  “混蛋!”
  男子喊道,随即跳进水潭中。
  真是冲动的行为。
  完全没有适应冰冷水温的身体一下子就被冻僵了,男子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似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向弟弟伸出手。此时,弟弟的全身几乎都已经沉入水中。
  男子抓住他的手,“唔哦哦哦……”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用力将其拉出水面,然后打算抱着弟弟返回岸边……可是他也筋疲力尽地沉入了水中。

  凯姆救了他们。
  他跳进水潭中,将失去意识的两个人抱起,然后回到岸上。
  “上天的飞石”还在继续流淌,无尽的幻觉朝着凯姆袭来。战场上的光景、四处漂泊的旅途、划过天际的流星、东升西落的太阳、拂面而过的微风,还有在无尽人生旅途上遇到的那些人的死亡……
  都是徒劳的。
  他想告诉扔出“上天的飞石”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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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堂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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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根本不会受到一丝动摇。
  比起你让我看到的幻象,我一直都生活在更加残酷的现实中。
  虽然不知道那是否能够成为强大的证明,但至少那些都是不想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更不会成为自己的骄傲。
  只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永远活下去。
  仅此而已。
  上岸之后,凯姆一边将茶馆的男子和修行者的弟弟放在篝火旁边,一边在心里暗自想着。
  释放出“上天的飞石”的神灵,作为“神”来说终究不过是个二流的。
  如果真的是看透了世间万物的神灵,根本不会让凯姆看到那些“过去”的光景。最能扰乱他内心、最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就是看到“未来”的那一瞬间了。
  还有——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只要问出这个问题,凯姆应该会马上崩溃。

  最先恢复意识的是修行者中的弟弟。
  茶馆的男子还没有脱离危险。
  无论怎么是他的体温升高,无论怎么用力按摩他的胸部,被冻僵的心脏都没有反应。
  “振作一点!你看,有火啊,你正在烤火呢!”
  怒吼声在耳边响起,男子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勉强动了动已经变成紫色的嘴唇。
  “那个家伙……得救了吗?”
  “是啊,他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你振作点!”
  “喂……这位旅客,强大的东西都是冰冷的吗?”
  “好了,不要在说话了!”
  “……如果强大的东西都是冰冷的……那么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东西……”
  男子微微笑了笑,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人是软弱的。
  因为软弱,所以那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一旦停下来,人就会死亡。
  但是,人的体贴不正是为了让其他人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才衍生出来的吗!
  面对着茶馆男子的尸骸,修行者中的弟弟低着头哭泣着。这个屈从于“上天的飞石”的软弱男子现在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泪流满面。
  修行者中的哥哥仍在接受瀑布的冲刷,他没有动摇,没有迷惑,仍然是个强大的人。
  可能哥哥觉得认真地进行修行,进而就能得到神灵的认同吧。
  即便如此——凯姆觉得弟弟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庞看上去很美,那个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跳进水中的男子,其脸上最后浮现出来的微笑,更是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崇高。
  我的表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生存了千年这件事并不强大。
  但是,拥有不死生命的自己又是否能将软弱转化为体贴呢?
  不知道。
  在这种迷惑中活下去。
  只是继续前行。
  只是不停地旅行。
  凯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在那里,一个孤独的身影摇曳着浮现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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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我

  “大哥哥。”
  在小镇街上的人群中,一个声音从凯姆的身后传来。
  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呼唤自己,凯姆还在四处寻找着今晚落脚的地方。
  但是那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大哥哥,大哥哥……”好像一直在追赶自己。
  这让凯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上次到访这个小镇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认识的人现在应该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哥哥,等一下,大哥哥……”
  莫名其妙的情绪渐渐变成了一种不快。
  因为呼唤凯姆的那个声音,无论怎么听都是有一个老婆婆发出来的。
  “喂,大哥哥,大哥哥……”
  凯姆停下脚步,保持着警惕转过身去。
  果然,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老婆婆。
  她的身材十分矮小,身上穿者只有年幼的少女才会喜欢的衣服,笑呵呵地盯着凯姆。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凯姆困惑地问。
  而那个老婆婆却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凯姆哥哥吧?”
  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哎?”
  “怎么了,大哥哥?你把我忘了吗?”
  “啊,没有,但是……”
  凯姆不认识这个人。无论怎么回忆,在这个小镇里的确没有熟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在旅途中邂逅的人,和那些偶然相遇的人。可是对眼前的这个老婆婆一点印象都没有,更何况——自己的年龄都足以当她的孙子了,可为什么对方称呼自己为“大哥哥”呢?
  “凯姆哥哥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真是太过分了!你真坏!”
  老婆婆的声音很大,惹得路人全都驻足观看,并向凯姆投来诧异的目光。
  当然,即便不是这样,这个小镇上也从来不缺少怒吼声,没有人会仅仅因为其他人的大嗓门而感到惊讶。但是老婆婆的声音与成年人的大嗓门不同,是带有天真无邪,更像是孩子用尽力气喊出来的声音。
  人们用惊讶的表情看了看老婆婆,随即又将目光移开。
  这并不能怪他们,在老婆婆花白的头发上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和小孩子的打扮一样。装饰在衣服上的花朵还在随风轻摆,那是和童装相同的设计。
  在注意到老婆婆的行人当中,有的人脸上浮现出无比悲伤的神情——那时混杂了同情与怜悯的神情。
  凯姆也逐渐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这个老婆婆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所以比起眼前的现实,深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去反而变得更加真实。
  一个路过的中年男子抓住凯姆的手说:“喂,老兄,你还是快点走吧。一旦和她扯上关系可就麻烦了。”
  “是啊是啊。”中年男子的老婆也点头附和道:“因为你是外来的旅客所以不了解情况……这个老婆婆已经痴呆了。只要过一会儿,她就会把这件事忘了,所以你不用理她。”
  也许的确如此。
  但是——这位老婆婆却直到凯姆的名字,她在用一颗少女的心将凯姆称呼为“大哥哥”。
  试着追寻一下遥远的记忆吧。
  自己在这个小镇只待了几天,所以认识的人应该很少,现在还记得住的人……果然一个也没有。
  看到凯姆只是呆呆地站在这个老婆婆的面前,那对好心的中年夫妇说:“切,我明明是好心提醒他,可这个人……”“别理他,我们走。”
  然后两个人就离开了现场。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老婆婆像是疯了一样,高声喊道:“不要忘记我哦!”
  一瞬间——凯姆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在凯姆恍然大悟的同时,老婆婆好像很开心的扭头看着凯姆说:“你想起来了吗?是秀秀啊,我是秀秀!”
  凯姆想起来了。
  眼前的这位老婆婆的确是他曾经在这个小镇上遇见的少女。
  那个时候她只有五、六岁,可能由于家里经营者旅馆,而她又是父亲的独生女,所以秀秀毫不怕生,是个有些早熟的女孩子。
  而且不知道是把谁说的话理会错误的关系,在为那些旅客送行时,她不会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或者“一路顺风”,而总是笑着说“别忘记我哦!”
  是的……
  这张笑脸。
没错……
  这个眼神。
  过去的长相还有些许残留。如果将那些漫长的人生岁月在秀秀脸上所刻下的痕迹,小心出去的话,一定会浮现出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的笑容吧。
  所以,凯姆将目光从老婆婆的脸上移开。
  “大哥哥,你怎么了?”
  凯姆无法直视秀秀的脸。
  永远不会衰老的男人与曾经是活泼的少女、而现在则是历经沧桑的老婆婆的秀秀,相隔八十年之后的重逢……到底该和对方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请让一下,不好意思,请让我过去!”
  一个年轻的男子分开人群,挤到二人身边。“曾祖母,哎呀,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跑出来吗!”
  男子一边斥责秀秀,一边转身对凯姆不停地道歉。
  “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有给你添麻烦吧……真的对不起,她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时,秀秀好像很不服气地撅着嘴巴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在和凯姆哥哥玩,有什么不对!”
  接着,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年轻人的脸问:“你是谁啊?”
  年轻男子随即用悲哀的眼神看了看凯姆,想要再次向他致歉,不过被凯姆笑着制止了。
  衰老,有时会让人感觉比死亡更加悲哀,更加难以忍受。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践踏着让人无比哀伤的生命。

  “无论说多少次,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即便是在照镜子时,也会问‘对面的那个老婆婆是谁’……不管怎么说都没用。”这个叫做卡修的年轻人一边叹气一边说,“虽然她连自己是否吃了早饭都想不起来,可小时候的记忆却特别清晰。”
  我明白,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卡修和凯姆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眼前正在摘花的秀秀。
  为了久别重逢的大哥哥,她好像打算制作一个花环。
  “不过,这样没关系吗?你不是正在急着赶路吗?”
  “没事……我不急。”
  “真的十分感谢。”
  卡修点头致谢,并笑着说:“真的好久没看到曾祖母如此开心的样子了。”
  卡休认为凯姆是一个“与曾祖母小时候所见过的客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旅客”。这样挺好,不会衰老的人——像这样的事情对于卡修来说一定无法想象吧,当然也没有必要去想象。
  “其实,曾祖母的身体已经快要不行了。每当她发烧,我们大家都会担心这次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熬不过去了,并在心里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可是,她每次都会奇迹般地恢复精神。该不会是已经糊涂到把死亡这件事都忘记的地步了吧?”
  看着秀秀的卡修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他小的时候,一定曾经被秀秀抱在怀里。但是现在,已经长大***的卡修却用父亲守护子女一般的目光凝视着秀秀。
  他说:“曾祖母已经好久没有制作花环了。”
  蹲在草丛中的秀秀紧紧握着摘到的鲜花,抬头说:“才不是呢,我昨天刚刚给大哥哥做了一个花环。大哥哥,你昨天把我送给你的花环戴在了头上,对吧?”
  “岁,没错。”凯姆将双手围在嘴边,继续大声喊道,“那些花很香啊!”
  秀秀听了,满脸开心的表情。卡修见状,十分感谢地再次向凯姆致谢。
  “卡修一直都在照顾曾祖母吗?”
  “是啊,我和妻子辛西娅两个人一起照顾她。”
  “你的父母呢?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了吗?”
  卡修耸了耸肩,回答道:“我们家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祖父母由于染上了流行性疾病,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接着,秀秀的孙女——也就是卡修的母亲,在五年前就已经驾鹤归西。
  “曾祖母总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和孙子们举办葬礼,当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是这个镇上年纪最大的人了……她的心里一定很寂寞吧。”
  “是啊……”
  “我最近偶尔会想,人上了年纪会变糊涂,也许是神的一种恩赐。曾祖母虽然孤身一人,但是她一点都不寂寞。她活了那么久,应该有很多回忆吧……在这些回忆中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其实这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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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双手握着大把的鲜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大哥哥!我马上就给你编花环!如果这些花还有剩余,我就顺便再给你旁边的那个人编一个!”
  凯姆和卡修相视一笑。
  “怎么了?你们两个人变成好朋友了吗?”
  秀秀把满是皱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心地笑着,然后——倒在了花丛中。

  卡修想要跑去找医生,但是被凯姆抓住了手腕,“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她身边比较好。”
  真的很讽刺,无法切身体会到衰老滋味的凯姆曾经历过无数次他人由生赴死的场面。这些经验告诉他,秀秀这次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秀秀仰面躺在地上,手里的鲜花全都洒落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凯姆哥哥……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能给你编出一个花环了。”
  秀秀的心仍然停留在过去的回忆中,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吧。
  “曾祖母,你振作一些!振作些啊!”
  卡修抓住秀秀的手,一边哭一边鼓励她。但是,秀秀也许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曾孙子。
  “曾祖母,是我啊……使我……卡修……你忘了吗?我们昨天晚上还一起洗澡来着……你昨晚不是记起我来了吗?”
  卡修拼命地呼唤着。
  但是,秀秀仍然保持着少女的微笑,并向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启程。
  “曾祖母,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我昨晚就告诉你了吧?辛西娅已经怀孕了……曾祖母,再往上面是什么来着,曾曾祖母吧……喂,曾祖母,我们家又要增添一口人了。继承了曾祖母血脉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秀秀微笑着,用颤抖的手捏起一朵花递给卡修,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忘记我哦!”
  卡修不明白她的意思。
  对于那些在他出生之前,秀秀的口头禅,卡修不可能明白。
  不过,凯姆抱着卡修的肩膀说:“回应她。”
  “……我知道,曾祖母,我不会忘记你的,绝对不会忘记!因为你是我的曾祖母啊……”
  “……不要忘记我!”
  “我不会忘记的……曾祖母,我会一直记得你。”
  “……不要忘记我。”
  秀秀闭上眼睛,手像是要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放在胸前的花束上,看上去像是要打开收藏着回忆的心门。
  一阵轻风吹过。
  秀秀胸口的花朵与回忆一同在空中轻舞,在其中,一定还有八十年前的凯姆。
  凯姆轻轻地将一片在空中飞舞的花瓣借住。
  秀秀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她现在已经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过去和现在的世界。
  留下来的只有背负着无尽生命的凯姆,和即将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卡修。
  依偎在秀秀身边的卡修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仰望着凯姆。
  “谢谢你,旅客……正是因为你,曾祖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开心地采摘着鲜花……真的十分感谢。”
  “不。”凯姆紧紧握住手中的花瓣说:“如果她想要制作花环,那一定是要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
  卡修扭过头去,小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不过,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忘记你和曾祖母的约定啊!”
  “嗯,我知道。”
  “只要残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那个人就永远都还活着。”
  凯姆说完,缓缓地迈步离开了。
  秀秀的声音仿佛再次从身后传来。
  凯姆哥哥,不要忘记我哦!
  八十年前少女用她那可爱而又无比透彻的声音,与在永恒的生命中旅行的男子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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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标

  “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安娜说道,“所以,这人生怎样都无所谓了。”
  她好像有些嫌麻烦似的笑了笑,然后将灰色的药丸放在舌头上,接着“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那是被法律所禁止、并对“普通人”服用和持有进行了严格管制的药品。一旦服用,服用者会感到全身的骨头就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十分舒服。精神徜徉在懒洋洋和畅快的夹缝间,人生中的不安与担心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样。
  “你想试试吗?”
  安娜从皮囊中掏出了一个新的药丸,递向站在床前的凯姆。
  凯姆沉默着摇了摇头。
  于是她苦笑着说道:“真是没有男人气概啊。”然后将那枚药丸在在自己的舌头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枚药丸了?”凯姆问道。
  “啊……我忘了。”
  安娜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半空中,叹了口气。
  这是中毒的症状,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中毒。
  “你感觉怎么样?”
  “不赖嘛,嗯,很幸福!”
  说完,她的笑容变得比刚才还要深,也更柔和。不,是太深了,太柔和了。虽然看上去是那种幸福的笑容,不过在笑容的背后却隐藏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
  药的名字叫“路标”。
  当然,这并不是它正式的名称,不知道是谁为了掩人耳目,作为隐语开始这样称呼它,随后广泛地流传开来。
  不过,这种药也只能被称为“路标”。服下一颗药丸后,服用者就会往前迈出一步。当药丸发挥作用之后,如果再服下一颗,就会再往前迈出一步。
  一颗接着一颗。
  一步接着一步。
  这条被“路标”所引导着而走上的道路,没有悲伤和痛苦,到处都是安宁与平和。
  但是,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的是——死亡。
  “路标”之所以会受到禁止,就因为这是一种相当于让服用者慢性自杀的药物。
  “……就差几颗了吧?”
  安娜有气无力地说道,然后躺在床上。
  虽然听到了她所说的话,但凯姆并没有回答。
  只不过,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依靠“路标”所进行的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所以凯姆才会被召到这里——将临终的人聚集起来的医院。
  “我一点都不后悔。”安娜说道,“真的……我是说真的,这么做感觉很好,很安稳。我可以像睡着了一样死去。”
  空洞的眼睛望向凯姆的方向,不过在她的瞳孔中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所以……我没事。”
  安娜将手再次伸进皮囊中。
  凯姆急忙制止道:“好了,已经够了。”
  她仍然笑着说:“我说了……我没事。”
  然后将第三颗“路标”放进嘴里。
  她闭上了眼睛。
  在深陷的眼窝中,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阴影。
  凯姆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安娜没有再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的气息很均匀,脸上还带着笑容,看来是“路标”发挥了药效。如果没有“路标”,她的背部就会感到像是被铁锤敲击一般的剧痛,还伴随着阵阵恶寒,应该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吧。不,比起身体的痛苦,内心所受到的死亡威胁的煎熬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
  仍被人称作“少女”的安娜此时患上了绝症,在长期与病魔搏斗之后,负责主治的医生选择了放弃,为安娜开出领取“路标”的处方。
  虽然禁止“普通人”服用这种药,但是对于完全看不到康复希望的重病患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服用许可。为了让他们能够安稳地迎接死亡,为了能让他们安静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就是不与后悔绝望正面交锋的死亡。
  凯姆在开始这份工作之前,医生曾经向他说明过“路标”的功效,而最后医生是这么说的:
  “重要的是,‘路标’可以将这个人一生中所背负的债全部‘抵消’。”

  安娜醒过来了。
  在看到病床边的凯姆之后,她笑着说道:“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我没事的……我想就这样离开……”
  安娜也知道。
  “路标”有着可怕的副作用,在最后一刻,即将坠落死亡的深渊之前,服用者会被噩梦所侵袭,会感到无比痛苦。虽然凭借“路标”可以安稳地踏上死亡的旅途,可是在临终之际,所有的静谧都消失了。
不仅如此,有的患者还会由于精神错乱而变得狂暴起来。那些原本连呼吸都困难的患者,一旦受到噩梦的折磨就会突然狂躁不安,他们会破坏自己的病床,更有甚者会将身边的人活活勒死。人类的身体……不,应该说人类的内心,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所以,凯姆才会出现在这里。
  万一,安娜被“路标”的副作用所侵袭,受到噩梦折磨的她也变得狂暴起来,那时就需要凯姆出手制止。
  医生交给凯姆一些药,那是可以将人瞬间致死的毒药。
  如果安娜的身体一旦发生异变,马上就要给她服下毒药,这就是医生的指示。
  “这是人道的措施。”医生说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谋杀。被副作用所折磨的患者死时的表情,真的是惨不忍睹。死亡不应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应该是平稳的、安静的……这是最后的体贴。”
  虽然凯姆并不完全同意这句话,却无法出言反驳对方。
  只有祈祷。
  但愿安娜能够在“路标”的引导下,平静地走完整个人生。
  虽然她内心的某处已经被麻痹,空洞的眼睛再也无法闪耀光芒——但只要她现在是幸福的,就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切。

  再次从沉睡中苏醒的安娜想要从皮囊中取出“路标”,可是却不小心将皮囊掉落在地上。
  “不好意思……能帮我捡起来吗?”
  她已经连捡起皮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的那一瞬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凯姆捡起皮囊之后,安娜接着问道:“能帮我放进嘴巴里吗?”
  虽然感到有些迷惑,不过凯姆还是将一颗药丸放在安娜伸出来的舌头上。她的舌头很干燥,像是锉刀一样,看上去她真的很快就要“离开”了。
  服下“路标”的安娜再次被一种舒服的感觉所包围,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做梦了。”
  “什么样的梦?”
  “小时候的梦……爸爸和妈妈都在,还有哥哥、姐姐……大家都在笑……”
  这是个不好的征兆,也许是药效不再发挥作用。如果“路标”正常发挥药效,那么服用者应该不会做梦。
  何况,这是一个关于家人的梦……情况有些不妙。如果心中留有依恋、后悔和悲伤,那么患者陷入副作用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因此医生才会禁止患者家人进入到这个房间里。患者在服用“路标”之前会与家人告别,然后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之后才会再次相见。
  “大家看上去好像都很高兴……”
  也许应该再给她一颗“路标”。
  “当我出生时,爸爸和妈妈根本想不到我会这么早死去吧。”
  如果是熟练的看护人员,大概马上就会给患者追加一颗“路标”。那样一来,安娜就会什么都不想,再次安稳地入睡。而且,如果有可能,她将不会再次醒来。
  但是,凯姆却将皮囊轻轻地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等着安娜继续说下去。
  安娜也没有继续要求服用“路标”,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那是和刚才不同的、带有自我意志的微笑。
  “喂……”
  “什么?”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上的呢?”
  她并没有理会一时语塞的凯姆,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来,我这么年轻就死了,甚至都没有恋爱过……所以是不是可以说如果我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的呢?
  这是他在进行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旅行时,一直都在考虑的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也许这是一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吧。
  “爸爸和妈妈大概会感到悲伤吧?”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难道说我是为了让爸爸和妈妈感到悲伤而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吸一口气。”
  “那个……药,可以再给我一颗吗?”
  这次,凯姆从皮囊中掏出了一颗“路标”。
  安娜第一次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也许就这样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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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毫无痛苦的死去,使好事吗?”
  “……大概吧。”
  “脑海里一片朦胧,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死去……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凯姆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这也是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安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慢慢地陷入了沉睡。
  医生在为昏睡的安娜昨晚检查之后,对凯姆说道:“恐怕……她会在今晚离开……”

  安娜开始痛苦是在那天的深夜——更接近黎明时分的事情。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是我偷吃了果酱……”
  她开始发烧,从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并像说梦话一样呻吟着。
  “爸爸,你在干什么,快点、快点,这边,别让蝴蝶飞走了!”
  大概是幼年时的回忆不断地在心底浮现吧。
  “哥哥是猪头!是个坏人!我让妈妈收拾你!”
  她的全身开始痉挛。
  “姐姐,我也进来了……我们一起玩吧,喂,姐姐……”
  不仅仅是梦呓,安娜还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把漂浮在半空中的家人紧紧抱住一样。
  这是副作用。
  可怕的事态还是发生了。
  “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不要丢下我一人!”
  伴随着叫喊声,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映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中的,是过去的记忆所变成的幻想。
  “求求你们!我会做一个好孩子,我会听爸爸妈妈的话……带我一起去吧!”
  这与事实是完全相反的——被抛弃的是从心底爱着作为最小孩子的安娜的家人。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爸爸!妈妈!快回来!求求你们了!”
  很痛苦!很难过!全身的痉挛变得更加激烈,表情也更加苦闷。
  听到骚动的医生急忙跑进房间,对凯姆怒吼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给她吃药啊!”
  凯姆知道。
  那是自己的工作,让安娜尽快解脱的毒药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凯姆手中握着的却并非毒药,而是安娜伸向虚空的双手。
  “你在干什么!不要做那种事!快点!你这是渎职行为!你被解雇了!”
  凯姆转过身对咆哮着的医生说道:“安静!”
  “你、你说什么……”
  怒吼声在医生看到安娜的脸庞时,忽然停止了。
  她正在微笑。
  “……这是妈妈的手?还是爸爸的手……哥哥?姐姐?喂,是谁的手?”她反握住凯姆的手,高兴地问道。
  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安娜忽然又哭了。
  全身的痉挛开始恢复,气息也变得沉稳下来。
  凯姆在安娜的耳边小声说道:“谢谢。”
  “……这声音,是爸爸吗?”
  安娜微笑着,眼睛里浮现出泪光,说道:“我听出来了。”
  凯姆也笑了,继续小声说道:“爸爸代表妈妈、哥哥和姐姐,在这里对你说谢谢。”
  安娜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为什么要说谢谢?”
  “我们想对安娜能够来到这个世上说谢谢。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姐姐,都想对和安娜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说谢谢。”
  人生中虽然有悔恨,同样也有限度。
  有漫长的人生,也有短暂的人生。
  人生中虽然有悔恨,同时也有幸福和不幸。
  有幸福的人生,也有不幸的人生。
  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或者曾经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
  “谢谢……”
  凯姆的这句话,让安娜娇小的下颚开始颤抖起来。
  “我也想对大家说……谢谢……”
  这就是安娜最后的遗言。
  虽然被副作用的噩梦所折磨之后的脸庞既不安定,也不平静。
  但是,却很幸福。

  “你真的要辞去这份工作吗?”医生稍感遗憾地问道。
  整理好行装的凯姆笑着说:“我好像完全没有尽到作为看护人员的义务啊。”
  “不,可是……当看到你的这种看护方式之后,我真的感到很吃惊。”医生说道,“从你的手掌中会分泌出某种与‘路标’相类似的物质吧。不这样假设的话,安娜就不会走得如此幸福……”
  他的脸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凯姆向医生伸出手掌。
  “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只是普通的手掌而已。”
  “不,但是,在没有进行仔细的研究之后,是不会得出任何……”
  凯姆苦笑着摇了摇头7,对医生说道:“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我见过很多人孤独地死去,大概比你们这些医生见过的还要多。所以……我想让那个孩子在临终之际见到自己的家人,于是我握住她的手,仅此而已。”
  带着无法彻底了解的表情,医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凯姆见状,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离开。
  必须继续踏上旅程。
  在仍然无法回答安娜所提出的问题之前,必须继续这段旅程。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的呢?
  安娜有家人。
  与家人的相聚、别离,这就是安娜的人生。
  可是……对于凯姆而言,甚至连这种相聚、别离都没有。
  我从什么地方来?
  要到什么地方去?
  肆意吹过的风,好像是在为凯姆漫无止境的旅途做向导。
  没有路标。
  所以凯姆永远都是自由的,也永远都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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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的人,来了

  母亲在小岛上的港口等待着儿子。
  她带着比自己身体还高的行李,身穿正装,好像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并时不时地与在等待着同一艘船到来的凯姆聊天。
  “我收到了儿子的来信。”
  她的独生子自从离开家乡的小岛前往大陆之后,近三十年都杳无音信,最近因为取得了一些成就,所以才给年迈的母亲寄了一封信。
  “我老伴儿去世得比较早,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所以也经常会想和儿孙们一起安享晚年……”
  她离开自己熟悉的宅子,在这里等待儿子前来迎接自己。
  从一周之前开始,就一直这样等着。
  此时的大海上并没有惊涛骇浪。
  而凯姆也是搭乘昨天的船来到这个小岛的。
  “可能是没赶上渡轮吧?”凯姆问道。
  那位母亲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许,也可能是由于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动身吧。”
  “……那封信呢?”
  母亲仍然苦笑着,视线一直盯着远方的海平面说:“那个孩子啊,小时候就是个慢性子。”
  最初只能看到一个黑点的渡轮,现在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桅杆的轮廓了。
  “但是没关系,我儿子也许会搭乘这艘船吧。”说完她从那堆行李上站起身来,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手绢,好像在向那艘船招手。
凯姆也盯着那艘船,目光很自然地变得锐利起来。
  “喂,这位大哥……”母亲说道。
  凯姆的眼神马上缓和下来,回过头望着她。
  “你是旅行者吧?”
  “是的。”
  “你是乘着昨天的船来到这的,那么今天就要走吗?”母亲好像有些想不通似的问道,不过并没有显露出防备陌生人的神情。
  凯姆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和你一样,在等人。”
  “那个人搭乘的也是那艘船吗?”
  “嗯,大概吧……”
  “你们没有约好在这里碰头吗?”
  “怎么会这样?”
  面对这位母亲的追问,凯姆只好用苦笑搪塞过去。
  这件事不能对外人说,也可以说是极为秘密且绝对不能失败的任务。
  虽然母亲还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不过随着船的不断靠近,船坞里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中断了。
  船终于进港了。
  经过半天的海上旅行,那些从大陆城市来的人逐个从甲板走下船。
  母亲将刚才在头上挥舞的手绢握在胸前,目光紧紧地盯着从船上下来的乘客。
  乘客中有的是四处行走的商贩,有的是为了大生意而到访这个岛的商人。那些皮肤稍微有些黑的少年和少女是结伴从大陆来岛上的农庄里找工作的,同时还有些从大陆衣锦还乡的人。
  但是在这些人当中并没有那位母亲的儿子。
  全部乘客都下船之后,那些准备离开这座岛前往大陆的人们开始登船。聚集在港口的人也从迎接的人变成了送行的人。
  母亲转过身背冲着这些热闹的景象,慢慢地离开了。她背着沉重的行李,双手还提着几个包裹。眼看着刚刚走出几步,她身后的那堆行李已经摇摇欲坠。
  这时,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行李扶好。原来是凯姆。
  母亲一脸吃惊的表情回过头,看到是凯姆,于是问道:“你也没等到要等的人吗?”
  “是啊,看来是这样。”
  等待的人并没有搭乘这艘船。
  从大陆开往海岛的船每天只有一班,所以只有等到明天再继续了。
  “你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个人吗?”
  “是的……”
  “那你岂不是要花费很多住宿费!”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露宿野外了。”
  “怎么会习惯……”
  母亲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想了想接着说道:“啊,你还年轻,身体也很健壮,在野外睡几晚倒也没什么。”
  “大婶你要怎么办?要回家吗?”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不过我在上周就已经把房子卖了,因为我以为儿子一定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一瞬间,这位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郁闷的神色。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接着说道:“不过呢,也多亏卖了房子,我才得到了一大笔钱,现在我可是个大财主呢。所以,你看,那边就有一个很大的旅馆,我在那里开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每天睡得都很舒服啊。虽然每天在这里的等待都无功而返,不过我之前都是拼命地劳作,现在即便稍微奢侈一些也不会遭到上天的报应吧?”
母亲边笑边说出的这段话让凯姆的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一直都在拼命地劳作——这应该不是谎言或者调侃之类的吧。这位母亲身上常年被阳光灼烧的皮肤、手上的那枚廉价的戒指以及骨节粗大的手指,这些细节都准确地传达出了这一点。
  虽说她常年都在劳作,可是这些辛苦却鲜有回报,这从她身后背负着的行李就能看出来。
  “你的儿子明天就会来吧。”凯姆安慰似的说道。
  他的这番话让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绚烂的笑容,“是啊,明天,他明天会来的。”
  说完,还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愿你等待的人也会搭乘明天的船。”
  “谢谢你。”
  “那个……总是在野外露宿对身体不好,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旅馆吧?反正你只有一个人,没关系的。”
  虽然这只是社交辞令一般的口吻,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凯姆才笑着说:“谢谢,不过还是不麻烦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母亲好像有些遗憾似地说了声:“这样啊……”也就没有勉强。
  可能,这位母亲想要做些什么事情来忘却心中的那份不安吧。
  看着那位母亲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向旅馆的身影,凯姆在心里暗自想到。
  虽然他想改变主意追上去,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作罢。
  自己始终都不适合待在那种憧憬着幸福晚年生活的母亲身边。
  那位母亲明天应该就能和苦苦等候的儿子重逢了吧。
  而自己等待的人明天也一定会来到岛上的。
  看到儿子的母亲一定会喜极而泣吧。
  但是,见到自己等待的人的凯姆则必须完成一项血腥残忍的任务。
  凯姆所等待的男人是一个通缉犯,也是个悬赏目标。他是城里某个黑社会组织中的头目。抢劫、诈骗、恐吓、伤人……甚至是杀人,犯下了数不清的罪行。最后他背叛了整个组织,携带大笔资金潜逃了。就在几天前,组织收到线报,说他很有可能逃回家乡——这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于是凯姆受雇,前来暗杀这个家伙——发现以后就地处决,这就是组织上层所下达的命令。

  第二天,凯姆和那位母亲又在港口碰面了。
  第三天,第四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总是在这个港口见面。
  没有来。
  凯姆等待的人和母亲等待的人部没有来。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所住宿的旅馆已经换成了以行走商贩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廉价旅馆。
  “我啊,住这种便宜的房间反而觉得心情变得很好呢。”她笑着说道,不过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身上的盘缠无法再支付高昂的住宿费用了吧。
  “这位大哥所等的人也很慢啊!”
  “是啊……”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凯姆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为了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而且,在他心底深处还有着一丝预感……
  母亲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笑着说:“但愿能快点见到那个人吧。”

  又过了三天。
  装扮成行走商贩的组织联络员在与凯姆擦肩而过时小声说道:“目标好像还潜伏在城里,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地毯式搜索,却没有任何发现……”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盯着港口中的客船。
  虽然最后一名乘客早已离开,可是母亲仍然站在那里,眼睛盯着空无一人的甲板。

  “喂,这位大哥……”
  再次和这位母亲聊天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你露宿的地方有没有能遮风挡雨的房檐啊?”
  凯姆暂住的地方是在港口附近发现的一所废弃的房屋。
  “反正只不过是睡一觉而已,我去那里凑合一下会不会打扰你啊?”
  “哎?”
  “因为我家的条件和废弃的房屋差不多,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
  说完,她就像是发现了新的恶作剧玩法的孩子似的笑了。
  凯姆并没有拒绝。
  不,准确地说是无法拒绝。
  恐怕这位母亲身上所携带的现金已经无法支付廉价旅馆的住宿费了。
  那枚套在手上的小小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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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只有月光的废弃房屋里,母亲在不停地谈论自己的儿子。
  那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儿子从小时候起开始就非常粗暴,是远近闻名的恶人,所以父母也都感到脸面无光。
  “从家里偷钱出彻夜挥霍,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岛上最坏的恶棍了。总是用暴力解决问题,调戏良家妇女,把每年一度的祭祀活动搞得一团槽,每次都要我和他爸爸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曾经是一名优秀石匠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工作,因为儿子总是从老板那里偷盗值钱的物品。
  母亲每次上街都会遭到其他人的白眼,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特别是当岛上的集会所被她的儿子烧毁之后。
  父母没有严格管教,所以孩子所犯下的错误完全都是父母的责任。因为母亲的溺爱,儿子才会变成恶棍,部是父母的错,父亲的错,母亲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那段日子实在是难熬啊,因为这个岛太小了,我和孩子他爸爸真的快没有立足之地了。”
  儿子是在十八岁那年离开家的,也相当于和家庭断绝了关系,总之他离开了这个岛。
  岛上的人们都像是送走了瘟神一般高兴,甚至还有人说:“像他那种人最好是能死在大城市里。”
  他的父亲在五年前去世了。
  即便是在弥留之际,他也没有原谅儿子,最后就这样带着对岛上居民的歉意离开了人世。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儿子,对母亲来说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俗话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虽然那孩子走了之后就失去了消息,不过只要他在城里一切顺利就好,可千万不要患上什么可怕的流行疾病,也千万不要卷进那些无谓的争斗中……我一直都在为他祈祷。我太自私了……”母亲苦笑着说道,“不过,这就是母亲啊。”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问道:“这位大哥也有父母吧?说来也是啊,这个世上哪有没有父母的人啊!”
  “是啊……”
  “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好吗?”
  凯姆默默地低下了头。
  对于进行着一场没有起点和终点旅行的凯姆来说,这是个绝对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取而代之.他对那个母亲问道:“如果看到儿子,你首先会说些什么?”
  母亲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个嘛……我大概会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把他抱在怀里吧。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紧紧地抱住他。”
  凯姆继续平静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儿子在城里并没有过上正经的日子,你还想抱住他吗?”
  母亲很快就做出了回答:“我在抱过之后,应该就会斥责他吧。”
  说完,她有些腼腆地笑了,又补充道:“所谓母亲就是这样的啊。”

  母亲在第二天早上发烧了,虽然这座废弃房屋还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不过这一夜的风寒还是给她苍老的身体造成了伤害。
  不过,到了客船快进港的时候,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算前往港口去接儿子。
  “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适合随便行动……”
  凯姆急忙按住她。
  即便是用森林中涌出来的泉水为她降温,也还是没能退烧。从刚才开始,粗重的喘息中便掺杂了一些“沙沙”的浊音。
  “不行……我儿子来接我了……我要见他……”
  母亲虽然拨开凯姆的手,却当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如果你儿子来了,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见你。你只要告诉我他的特征就行。”
  被凯姆扶起来的母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左边的……脸颊……在离家之前……和别人打架时……被匕首划伤了……留下了一道……伤疤。”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帮这位母亲在席子上躺下来。
  然后他叹了口气,透过面前的那扇小窗盯着不远处的港口。
  他的预感应验了。
  不,应该说他从昨晚的对话中就已经知道了。
  当接受这份工作时,从组织那里得到了一张通缉画像,上面画得清清楚楚。
  “左侧脸颊有刀伤”
  客轮正在进港,港口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于是凯姆朝着玄关走去。

母亲在他的身后说道:“……拜托你,不要杀他……”
  凯姆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过身,只是紧紧地咬着牙。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城里都干了些什么……但是求你不要杀他……”
  原来母亲已经知道了一切。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杀他的话……先……先让我见他一面……求你了……”
  凯姆沉默着走出了房间。
  在午后炫且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蹒跚。

  果然来了。
  那个正走下栈桥的男子与他周围的商贩们显得格格不入,左侧脸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只不过要比通缉画像上的样子憔悴一些,应该是在长期逃亡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头的原因吧。
  那个男子不停地在栈桥附近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看上去就像是与父母走散的孩子似的。
  凯姆慢慢地走到那个男子近前。
  当然,他并不知道凯姆的任务,这是第一次见到凯姆。
  不过,可能是由于常年在黑社会打打杀杀的生活中所锻炼出来的本能,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转过身打算逃跑。
  凯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膀,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好朋友再次重逢一般,不管那个男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凯姆的手。
  想要杀他很容易。
  男子的目光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勇气,看来他从死亡威胁中逃离的经验甚至在凯姆之上。
  男子也看出了对方的来头。
  所以……
  “……要杀便杀!”他用怄气的声音说道,“不过……如果你还有一点仁慈之心的话,就让我最后孝敬一下父母。只要一会儿就可以,让我和母亲见一面。之后,要杀要挂都随你便。”
  凯姆松开了男子的肩膀,对方也没有逃走。
  看来他已经觉悟,“到底是没能逃过你们的追杀啊……”苦笑着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安心感,也许是觉得自己终于再也不用逃亡了吧。
  “你是什么人,之前杀过人吗?”
  “……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我也并非很想知道你的答案,从外表上看我要比你年长几岁,经历过的事情也比较多。你之前杀死的那些人,他们都有父母吧。所以说你杀了一个人,就相当于杀了某个人的孩子,是这样吧?我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想要脱离这个组织。顺手从组织积累的资金中‘借’了一些……我想把这笔钱给我的母亲……给我那个常年辛苦劳作的母亲……”
  含糊不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不过算了。”他笑着说道,“这都是些懦弱的行为,嗯,我年轻时做过很多荒唐事,也杀过无数人的孩子。只要把这看成是因果报应,也就没有憎恨你的理由了。”
  这时,一个船员在甲板上大声喊道:“喂,船要启航了,各位前往大陆的旅客,请快点登船。”
  凯姆盯着这个男子,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男子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听着。
  “如果见到你的母亲,你首先会做些什么?”
  “啊?”
  “快点回答我。”
  “……会说‘我回来了’……不,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我会紧紧地抱住她,只是紧紧地抱住而已。”
  “紧紧地抱住吗?”
  “是啊,所谓母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凯姆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朝着港口前面不远处的森林示意了一下。
  “那片森林中有个废弃的房子,你妈妈就在那里等着你,快去吧。”
  “……什么?”
  “再也不要返回城里,也不要留在这座岛上。最好乘坐其他的客轮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都行,远远地离开这里。”说完,凯姆又补充了一句,“和你的母亲一起走。”
  男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喂,那个……”
  凯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个男子留在那里,然后朝着马上就要出航的船走去。
  任务完成……
  即便是自己转而成为背叛者被组织追杀也无所谓——因为祈祷儿子平安无事的双亲已经消失在遥远过去的雾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船要起航了,请各位快点上船。”
  伴随着船员的喊声,巨大的铜锣被敲响了。洪亮的金属声响彻在大海与天空之间,几只色彩艳丽的鸟忽然从树林中飞起。大鸟和小鸟——它们是父母和孩子吧,大鸟像是要护住小鸟一样慢慢地摆动着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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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来信

  有一个从异地嫁过来的女人。
  出身于深山小村子的青年离开了家乡,来到一个由于贸易而发展起来的港口城市打工他在那里认识了那个女人。两个人很快就陷入热恋当中,就在山盟海誓并定下终身时,男方的父亲病倒了。身为长男的青年只好回到故乡——当然,还带着他的女朋友。
  她的名宇叫米娜,不是这个国家的女性所惯用的名字。不,不仅仅是名字,皮肤的颜色、头发和瞳孔的颜色,还有使用的语言也全都不同。
  如果是在多国人种频繁往来的港口城市,这决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而对经常与异国男女接触,并将他们作为“家人”一样来看待的家庭来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
  “这里说到底只是乡下。”在婚礼的当晚,娶米娜为妻的青年说道。
  他冲着从港口城市赶来参加婚礼的凯姆使了个眼色,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酒席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抬头仰望夜空,不禁觉得有些黯然神伤。
  “长男的婚礼,我这个当事人的意愿根本就无关紧要。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家族’。家族和家族在商量之后就把这个婚事定下了,征得岳父岳母的同意才能娶到他家的女儿……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结婚的,叔叔和婶婶也是如此。”
  “我明白。”凯姆点了点头。
  从象征性的婚礼仪式上就能看出当地保守的民风。
  而且,米娜绝对不是那种受亲戚们欢迎的“新娘”。
  “阿历克斯……”凯姆呼唤青年的名字。
  “……什么事?”青年回应道,仍然在仰望夜空。
  “能够保护米娜的人,只有阿历克斯一个人啊。”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米娜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
  在同一个港口负责卸货的凯姆和阿历克斯,以及在他们两个经常光顾的饮食街工作的米娜,他们三个人是好朋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对方国家的语言,一边努力地向对方传达自己心意的阿历克斯和米娜的身影,至今还在凯姆的心里留着酸涩与痛苦的回忆。
  “喂,凯姆……你也应该觉察到了吧……其实米娜,对你更加……”
  “够了。”凯姆打断了阿历克斯的话。
  他当然知道米娜的感情,如果凯姆接受了这份感情,恐怕对方根本就不会嫁到这个地方来吧。
  但是,凯姆却没有正面去面对,而是在喜欢米娜的阿历克斯身后推了一下,将他们两个人撮合在一起。凯姆并没有后悔担任他们两个的爱神,因为对于永远都在旅行的他来说,根本就不可以去爱米娜。
  房间里那些醉醺酿的来客看到了院子里的新郎。
  “喂!你在干什么,阿历克斯?新郎不在场,我们可是会感到困扰的啊!”
  阿历克斯回过头说道:“啊,马上就来。”
  凯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定要让米娜幸福啊。”
  “包在我身上。”阿历克斯答道。
  这时,一个亲戚走过来喊道:“快点,来吧来吧,你这个主角可是一定要在场的啊。今晚所有人可都是为了你才来的啊。”
  说完便拉着阿历克斯的手,将他拖回了房间里。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但是,当他看到凯姆时,夹杂着困惑的献媚笑容的眼神里却露出了戒备“外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即便他们在面对米娜时并不是十分明显,但的确是存在的。
  米娜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村子。
  “一定要让米娜幸福啊,拜托你了。”凯姆站在阿历克斯的身后再一次小声地说道。
  但是,被亲戚抱住,并高声谈笑的阿历克斯好像并没有听到。

  三个月后,阿历克斯找到了在港口工作的凯姆。
  “我这次来是想要采购一些东西,于是就顺便来看看你。”阿历克斯这样说道。
  不过,只是看一眼他那张夹杂着疲惫的脸,凯姆就得知了真正的原因。
  所以……
  “米娜还好吗?”凯姆勉强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阿历克斯无力地笑了笑,回答道:“那天以后,发生了很多事……”
  无论是作为阿历克斯的“家人”,还是作为村中的“居民”,米娜都没有受到大家的容纳。
生活习惯不同,各自的文化相异,更为重要的是米娜褐色的肌肤在小小的村落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虽然我觉得最多只不过是语言不通罢了,可最终还是不行。米娜拼命地想要学会我们当地的语言,可我母亲和亲戚却说‘新娘在这里只能与家里人见面,根本没有必要学什么语言’……结果她连‘早上好’和‘谢谢’都没有学会……”
  即便如此,米娜还是努力地想要适应阿历克斯家和这个村子的习俗。她每天第一个起床然后下地干活,一刻不停地干到太阳落山,回家之后还要缝补衣服直到深夜。她经常用从阿历克斯那里学来的并不熟练的本地方言与附近居民对话,当然同时还要加上一些肢体语言,当听不懂对方所说的意思时,米娜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对不起”,脸上露出十分抱歉的笑容。
  一边听阿历克斯说着,凯姆一边在脑海中想像当时的情形。
  所以,米娜现在的生活很辛苦。
  “凯姆,偶尔来我们村子玩吧,我想米娜一定会很高兴的。”
  凯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来开导她一下。”阿历克斯继续说道。
  可是凯姆却并没有回答。
  “……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我不去。”
  “为什么?”
  “我们已经约好了吧。能够让米那幸福的只有阿历克斯你啊!”
  “不,可是……”
  “对不起,我还要赶时间。必须要在晚上出航之前将这些货物全都装在完毕。”
  说完,凯姆便转身去工作了。
  阿历克斯一脸无奈地看着凯姆的背影。凯姆也能够感觉到,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干着手里的活。
  不一会儿,阿历克斯转身走开了。
  两个人甚至都没有道别。

  结婚一年之后,米娜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与母亲有着相同肤色的男孩。
  阿历克斯再次找到凯姆,是那个孩子开始到处乱爬的时候。
  他突然提出了离婚的事情。
  “我和米娜之间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仍然深爱着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母亲和亲戚都不肯承认由这种不问肤色的孩子来继承我的家业……而且这件事还影响到了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他们甚至还说能不能把这个孩子送回米娜的父母家……”
  阿历克斯变得很消瘦,他可能是被夹在“家族”和米娜之间,每天都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但是,凯姆根本不理解……
  即便是处于这些关系的夹缝中,但只要确认了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事情,那么就根本不会感到迷惘或者烦恼,而最终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凯姆在默默地搬运货物,从身后传来了阿历克斯的叹息声。
  “你……真是个坚强的男人啊……”
  凯姆什么都没说,他正在独自举起一件沉重的货物。
  正因为能够独自处理这种普通情况下要由三个人才能搬动的货物,所以这里的装卸工人才能够拿到很高的薪水。而薪水都是由搬运这样货物的多少来决定的,所以如果向其他人寻求帮助,那么自己所得的那份薪水就会减少。
  凯姆绝对不会说出那样泄气的话,也决不会向他人寻求帮助,无论是多么沉重的货物,他都会自己一个人来背负。
  曾经的阿历克斯也是如此,即便周围的人都在问“你没事吧”,他也只是笑着说“这不算什么”,然后咬紧牙关搬运货物。
  但是,现在的阿历克斯却不同了。
  “从长远来看……如果继续让米娜留在我们的村子里,反而会让她变得不幸,亲戚们也都会在背后对米娜和孩子议论纷纷。我既不能抛下她们不管,也不能把她们赶出去。只是,为了彼此着想,还是开始新的人生吧……”
  凯姆将货物稳稳地装载到甲板上,然后第一次转过身来。他就这样站在栈桥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历克斯。
  “你说完了吗?”
  “……哎?”
  “如果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那就去做吧。根本不用特意来跟我说!”
  这番活让阿历克斯的脸变得有些扭曲。
  凯姆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马上继续搬运货物。
  他感到有些后悔,甚至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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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历克斯并不知道,就在他刚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里,米娜曾经给凯姆写过几封信。在信中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她在村子里所经受的艰辛,反而都是现在的生活如何幸福,阿历克斯如何爱自己的事情,这些信基本上都是用这样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相信凯姆也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所以,他现在很后悔。
  所以,他现在才会感到气愤。
  凯姆并没有回信。因为他知道无论是鼓励还是安慰,或者陪着她说这些悲哀的谎言,只要自己回信就会让支撑着米娜内心的那个重要东西一下子土崩瓦解。
  “凯姆,下次来我家看看孩子吧,我想米娜也会高兴的……拜托了。”
  凯姆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在甲板上对阿历克斯说:“你能把那件货物搬上来吗?”
  在阿历克斯的身边放置着一个与凯姆刚刚搬上船的货物相同尺寸的木箱。
  如果是以前,阿历克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然后用尽浑身力气独自将那件货物搬上去。
  可是,阿历克斯一下子露出了泄气的表情,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搬不动啊……”
  凯姆再也没说什么。
  这段友谊完了,他在心里想到。
  不管怎么样这对于背负着永生的凯姆来说,只不过是一段短暂的交往罢了。

  在那件事之后,凯姆再次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漫长旅途。
  在旅途中,他偶尔也会回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
  而阿历克斯和米娜也都成了遥远回忆中的人,即便是现在也会经常伴随着深深的痛苦出现在凯姆的脑海中。

  阿历克斯第三次来找凯姆,是孩子出生一年多之后的事了。
  无比消瘦的阿历克斯面无表情地盯着凯姆,然后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出了米娜的死讯。
  是自杀。
  “那个家伙在仓库里上吊了……”
  凯姆十分冷静地听阿历克斯继续说下去,这份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已经几个月都没有收到米娜的来信了。到底是因为没有必要再继续说那个悲哀的谎言,还是已经说不出悲哀的谎言了呢——从结果来看,应该是后者吧。
  “直到最后,我的母亲、亲戚、村里人都没有接纳她。她直到最后都是孤单一人……”
  阿历克斯涕泪纵横地说着,而凯姆则是狠狠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可能阿历克斯已经觉悟了吧,他没有摆出任何抵抗或防御的姿势,而是任由凯姆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为什么……” 凯姆问道,“为什么会说米娜是‘孤单一人’……”
  然后继续朝已经站起身来的阿历克斯脸上打去。
  阿历克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吐出一口鲜血,还有一颗被打断的牙齿。
  凯姆知道,阿历克斯也很辛苦。他被夹在“家族”与“妻子”的缝隙中,想要做些什么而不停挣扎。如果不是这样,之前无比倔强的阿历克斯就不会变得如此消瘦。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原谅他。
  原本已经说好了,已经发过誓——要让米娜幸福,要保护她。现在他怎么能原谅没有完成约定的阿历克斯呢?
  阿历克斯一边用手擦干嘴边的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很坚强啊……”他用更加哀伤的口吻说道。
  “但是……你并不知道我母亲和亲戚所说的话……想要在乡下过着平淡的生活,就要遵从乡下的规矩和习惯……像米娜这样的‘媳妇’并没有被我们的规矩所承认……我是在那个村子里出生并长大的,所以很了解他们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痛苦,我很软弱吧?站在凯姆的立场上来看,我一定是个应该被人唾弃的懦弱之人吧?你笑我、打我、蔑视我都可以,来吧,继续打我……”
  凯姆走上前去,再次朝阿历克斯的脸挥出拳头。
  这次命中了对方的鼻子。
  鼻粱骨好像骨折了。
  阿历克断就地跪了下去,黑色的鼻血一下子就喷洒出来。然后他仰望着凯姆,自嘲般的笑了。
  “米娜……应该和你在一起……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和我这样软弱的家伙,而是和你结为夫妻的话……她应该就不会死了吧……”
凯姆无言地抓住阿历克斯的前胸,然后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一拳。
  又是一拳。
  凯姆想要不停地接他。
  可是,阿历克斯就这样抬起头,第一次紧紧地盯着凯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信?米娜……她一直都在等着你的回信……”
  阿历克斯也知道所有的事情。
  “乡下是个很恐怖的地方,无论是谁给其他人寄出了信,身边的人很快就能知道,因为大家都像是一家人一样,除了米娜之外。”
  阿历克斯完全可以把那些信撕得粉碎,这样一来,凯姆就根本收不到那些悲哀的谎言了。可是他在读过信中的内容之后却将信重新封好,并确保凯姆能够收到。对于凯姆的回信他比米娜还要着急。
  凯姆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回信的必要吧。”
  “为什么?米娜想要追寻的人是你啊,你知道吧?你也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能给米娜带去无比的勇气吧?”
  “……米娜的丈夫是你!”
  “的确如此……可是,凯姆,在米娜的心底一直都有你的位置……我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难道说……
  阿历克斯对慢慢放下拳头的凯姆说:“……我替你写了好多封回信,内容都是‘加油’、‘打起精神’、‘下次我会去看你’之类的……写了好多封……因为你太坚强了,所以无法了解弱者的心情……但是,我是个软弱的男人,我能理解米娜那颗软弱的内心……”
  阿历克斯的鼻子和嘴巴还在流着血,而鲜血中又混杂了眼泪。
  “喂,凯姆,有一点我也不知道。米娜是否已经相信我伪造的信部是出自你的手……还是说她知道所有的真相只是装作相信的样子……但是如果不相信的话,就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下去啊……”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
  紧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抓住阿历克斯胸口的手也放开了。
  阿历克斯慢慢地退后两步,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秘密。
  “只有一封信没有送到你的手上……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米娜第一次想要拜托你,她想要从这里逃走,想让你去救她。希望你能够早一天去我家将她和儿子都救出来……信中就是这么写的。”
  所以——阿历克斯将那封信扔掉了,并代替凯姆写了封回信。
  “加油!”
  只有一句话。
  米娜在仓库里上吊,就是在读完这封阿历克斯写的信后的第二天。

  凯姆悄然停下脚步。
  趁着这个机会,阿历克斯朝着凯姆的心窝打了一拳。这一下的强度并不能被称为“击打”。如果从疼痛程度上来说,相较于在港口努力工作而练出一身肌肉的凯姆,应该是阿历克斯的拳头更加疼吧。
  “……我真是个蠢货啊。‘加油’这种话只能适用于凯姆这样坚强的人啊。如果是懦弱的家伙,只会被这句话压垮……”
  阿历克斯一边哭,一边又自嘲般笑了,然后将脸凑到凯姆的近前。
  “来打我吧,没关系的,一直打到你消气为止。”
  “但是……”阿历克斯继续说道,“如果我让你收到米娜最后的那封信,你会回信吗?你会接受软弱的米娜吗?”
  凯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松软的拳头再也没有握起来。

  阿历克斯的话就这样说完了。
  凯姆并没有叫住转身离开的阿历克斯,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看对方的背影逐渐远去。
  阿历克斯在走出很远之后,突然朝凯姆转过身来。
  “我会在那个村子里,把儿子抚养***的……虽然我作为一个‘丈夫’很软弱,可是作为‘父亲’来说……我这次一定会让他幸福的……”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这个动作,阿历克斯肿胀的脸稍微有些舒缓,接着转过身去走远了。
  从此以后,凯姆再也没有见到阿历克斯。

  在这场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旅途中,凯姆偶尔会想起阿历克斯和米娜的事情,然后就会回想起当时一味地想要变得坚强的自己。
  如果是现在……
  现在的凯姆不会拒绝人们的软弱。因为每个人都是弱者,他现在偶尔会露出苦笑,偶尔会陷入悲伤,但都能安心接受。
  如果能够再次重复这段旅程……
  米娜也许就不会死了。
  但是,这只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梦而已。
  只有一次机会与无法永生的人们相遇以及分别,因此,胸中涌现的那份热情才是弥足珍贵的。
  当反复经历战争和放浪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缺少对软弱的关爱时,凯姆决定前往阿历克斯的故乡。
  当然,阿历克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但是,他子孙的样子却可以让人一目了然,因为都是有着褐色肌肤的人。
  褐色皮肤的年轻人负责掌管村中的祭典活动。
  褐色皮肤的老年妇女正在传授年轻女孩花饰的编织方法。
  还有褐色皮肤的孩子们,正在和普通肤色的孩子们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
  这大概就是个简单的收尾吧。
  阿历克斯的墓地就在那个小小的山丘上。
  米娜的墓在他的旁边,一同被山风所吹拂。
  凯姆在路边摘了一些野花放在他们的墓前,然后再次踏上了旅途。
  到底什么才是坚强……
  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今天才会继续着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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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等级

  城里正在流行一场可怕的疾病。
  突然之间就会发病。不知道这种病毒的构造是不是和遗传因子及荷尔蒙有关,总之患者都是男性。一旦患病就会发高烧,而且还伴有剧烈的头痛,接着就会死亡。
  不过,有两件非常幸运的事。
  其一,只要曾经发病过一次,就不必担心再次患病,因为身体中会出现免疫病毒的抗体。
  其二,有一种极为有效的药物可以用来治疗这种疾病。以生长在高原上的植物作为主要成分的药丸可以用来预防,甚至对患病初期的治疗都有着极为显著的疗效。
  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们都应该很安心了吧,根本不必为这种疾病而担心。
  可是,上天总是喜欢用讽刺的命运来捉弄芸芸众生。
  作为预防与初期治疗特效药原材料的高山植物,其数量极为稀少,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濒临灭绝。
  也就是说——药物不足,根本无法分配给全体国民。
  不能拯救所有的人。
  但是,也有因得到药物而获救的人。
  “你明白吗?这其中的含义……”保卫首都的士兵一边在市场中巡视,一边小声问道。
  这个名为道库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稳重。
  凯姆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一条条小巷说:“是有顺序的吧?”
  “没错。”道库点了点头,“特效药的分配有一个优先顺序……我们每一个人都被打上了‘对国家非常重要的国民’与‘普通国民’这样的烙印。”
  首都警卫兵的特效药分配排名非常靠前,仅仅因为他们是“对国家非常重要的国民”。
  “的确如此,如果我们都病倒了,那么首都的秩序很快就会变得极其混乱。我们必须要以健康的身体来守卫首都。喂,凯姆,是这样吧?这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啊。”
  “是啊。”
  “最先服下药物的是皇室成员,其次是守卫皇室的卫兵们。再其次是政治家集团,然后是掌管这个国家经济命脉的财阀以及警察、消防的那些人,接着是医生,再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些保卫首都的卫兵了……最后才会分配给那些普通的民众。”
  道库停下来想了想,然后问道:“凯姆,你是怎么想的?国民……人被划分出了等级这件事,是好事吗?”
  应该不是好事吧。凯姆在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
  可是,考虑到实际情况……
  “这也是无奈之举吧。”凯姆只能移开自己的目光,小声地回答。
  “无奈之举吗……”道库好像有些不满地小声说,“是啊,真的是没办法啊。”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个市场里的人们已经知道关于疾病的事情了吧。”
  道库点了点头:“是的,他们已经知道了。”
  “被死亡的恐惧所驱使的人们,就算有一天发动***也不奇怪。”
  “的确如此。”
  “正因为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四处巡视,才好不容易确保了和平。”
  “是啊……我知道。”
  “如果我们也病倒了,人们反而会处于危险之中。既然不能给全体国民分配特效药,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考虑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限度。”
  “凯姆,你说得真好,可以说是一个满分的答案,真是太完美了。”
  道库说的话里明显带着刺。
  凯姆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对方话中的刺并不仅仅是针对自己的讽刺,其中还包含了无尽的哀伤。
  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一边笑着一边从两人的面前跑过去,他们应该是从贫民窟跑来这里捡些烂菜叶的吧。
  “喂,凯姆。”
  道库指着远处孩子们的背影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
  “那群孩子算是‘对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人’吗?”
  凯姆无法回答,这是一个因为知道答案才只能选择沉默的问题。
  道库用苦笑来应对凯姆的沉默,然后接着说:“凯姆,以你的理论来看,如果那些孩子因为患病而死去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比起那些孩子,我们这些警卫兵更有优先服药的资格。是这样吧,凯姆?你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是——这句话凯姆无法说出口。
道库混进人群之中,朝着市场的出口走去。
  就在这时,从小巷里跑出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正是昨天从二人眼前跑过,住在贫民窟的少女。
  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还在哭泣。
  这时,少女发现了凯姆和道库,于是朝着二人跑来,并大声喊着:“军人叔叔,救命啊!”
  “……怎么了?”
  道库问道,少女好像对周围的人群十分警戒,拉着两个人的手跑进了小巷里,说:“我哥哥患病了!正在发高烧,浑身都在发抖!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凯姆和道库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的父母呢?”凯姆问。
  少女边哭边说:“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求求你,军人叔叔,救救我哥哥吧……请你们救救他吧……”
  道库吞吞吐吐地说:“不,可是……”
  他好像想要逃避,并求助似的看着凯姆。
  凯姆蹲在少女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就在刚才……我们还在捡菜叶,他突然就倒下了……”
  是刚刚发病,也就是说特效药还有效。
  只是,药根本不会分配给贫民窟的孩子们。
  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少女就能看出,她哥哥的身体状况也不会太好。病魔会轻易地占领营养不良的身体,并夺走他的生命。少女不会患病,但是即便不会受到病魔直接的侵袭,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少女又会受到谁的保护呢……她的命运迟早会变得和父母及哥哥一样吧。
  “军人叔叔,求求你们了……请救救我哥哥吧……求求你们了……”
  大颗泪珠划过少女的脸颊。
  凯姆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将手伸进挂在剑柄上的小皮囊中。
  但是,这时——
  “不要担心。”道库对少女说道。
  他微笑着伸出了手,那颗药丸就在他的手心上。
  “让你哥哥吃下这颗药丸,现在还来得及。”
  虽然少女开始时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不过听到道库说“快拿着”,才提心吊胆地把药丸拿在手中。
  “快点回去吧。”道库面带微笑地说。
  少女如同一只小兔子一样跑了。
  “军人叔叔,谢谢你!”
  她一边哭一边好像很高兴地用兴奋的声音道谢,随即便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这样真是太好了,凯姆。”道库耸了耸肩苦笑着说,“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背上逃兵的污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停了一会儿,他好像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样真好。”
  说着还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应该会感到有些后悔。
  万一故乡的儿子患病的话……这种后悔将会更加强烈。
  不过道库却以轻松的口吻说:“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哭泣这种事的,我儿子应该会理解吧。”
  他再次重重地点了下头。
  “喂,道库……”
  “我没事,你什么都不用说。”
  道库打断了凯姆的话,眯着眼睛看了看少女离开的那条小巷,接着说:“生命是没有等级的,绝对没有!拯救眼前的生命,只有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明白。”
  “虽说救了一个贫民窟的小鬼,可是却对国家没有任何好处,或许反而是让一个累赘活下来了也说不定。如果是救了一个那样的家伙,应该还存在着更应该被拯救的人吧……等我回到兵营,也许就会这样去想了。”
  说到这里,道库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面对凯姆说:“但是呢……”
  他的语气一转。
  “但是,凯姆……我是这么想的,拯救眼前的生命应该是作为人类的本能而与生俱来的。为了国家、为了国民、为了儿子……这些事情也许都是出生之后才学到的顺序。我无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作为一名父亲都是不合格的……但即便如此,作为一个人类来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正确。”
  道库说完,没等凯姆说话就接着往前走。
  而凯姆笑了笑,用招呼朋友一起去酒馆时的声音轻轻喊道:“哟,道库。”
  “嗯?”
  “你的东西掉了。”
  “啊?”
  这时凯姆的手仍然插在那个挂在剑柄上的小皮囊中——刚在停在中途的动作接着做了下去。
  他从里面掏出的东西是一枚小小的药丸。
  “哦,喂,凯姆!那个是……”
  凯姆并没有服下药丸。
  对于绝对不会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凯姆而言,根本没有服下这个的必要。
  当然,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道库。即便是说出来,他也不认为对方会平静地接受诸如自己拥有千年生命之类的事情。
  “道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拼尽一切也想要守护的生命。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凯姆像刚才的道库那样伸出手,说:“我真的很羡慕你。”
  “不,喂,凯姆……可是你怎么办……”
  “我没有家人。”凯姆微笑着说道。
  脸上带着掺杂有落寞和温暖笑容的道库,默默地接受了那颗药丸。
  “喂,道库……我会暂时仰望天空。如果你想回到儿子身边的话,就趁现在吧。”
  说着,凯姆抬头仰望着蓝天。
  不一会儿,就传来道库跑过石板路的声音。
  “一定要活着回来啊,道库……”
  凯姆对着天空小声说道,然后慢慢地迈开脚步,消失在市场熙攘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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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已经无法避免地将要成为战场。
  已经翻过北面山坡的帝***队,此时早已在村子的周边安营扎寨。
  这个国家的军队也为了迎击敌人,陆续朝这个村子调遣。
  大战一触即发……
  周围被群山环绕的这个小村庄,在战略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历来都是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国家的目的就是绝对不能让敌军占领这里,而敌军则将这里看作是为了获取整场战争的胜利而不可或缺的地区。经历了漫长鏖战的战争,就将在这一战中决定最终的胜负。
  也就是说——双方只能一战。
  这个过于单纯明快,而且无从替换的结论,即将把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变成战场。
  军队已经对村民们发出了撤退的命令,在战斗中,除了士兵之外的人只会成为碍手碍脚的累赘。
  “那些家伙们应该会在深秋之前打起来吧。”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顺利的话甚至不用半个月就能发动进攻。”
  “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吗?被牵连到就惨了,我们会毫无悬念地变成炮灰。”
  “算了,那些家当什么的就不要带了。尽量减轻负重,跑得越远越好。”
  “历代祖先们所守护的这片土地和家园,一旦开战就会化为焦土。”
  “没办法啊,我们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都要忍耐。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回来就行了。”
  “总之,现在快逃命吧。”
  “是啊,只有跑了。”
  “只有生命是必须守护住的。除此之外的东西,还是不要过多奢望。”
  “可恶,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种事情。”
  村里的居民们在找到自己容身之处后,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当森林中的树木都染成红色的时候,村子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剩下的只有那些没有家人,也没有容身之所的孤独老人们。
  后来,军队在与村子相隔几座山的地方修建了一个简陋的避难所,于是这些贫困的老人们全都翻山越岭地朝着那边进发了。
  最后留在村子里的,只有柯特大婶一个人了。

  凯姆第一次见到柯特大婶,是他作为一名佣兵和驻守村子的部队汇合不久之后的事情。
  当部队在村子周围巡视时,发现一名妇女正在田里干农活,那个就是柯特大婶。
  “喂!大婶,适可而止吧!”士兵们怒吼道,“快点逃走吧,待在这里可性命难保啊!再过两、三天,战争就要开始了!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快点去避难所!”
  无论这些人怎么喊,大婶却仍然弯腰忙着手里的农活。
  好像她并不是在收获什么。
  如果说是好不容易种下的作物,想要在现在忙着收获,倒还可以理解。可是柯特大婶现在正在耕田,就好像早已忘记了战争迫在眉睫这件事。
  “到底是聋了,还是精神不正常啊,那位大婶……”
  队长厌烦地咂咂嘴,对凯姆说:“喂,新来的。去做点什么,就算是把她捆上绳子扔到避难所也好,不然放任着不管,早晚得成为咱们的累赘。”
  极其傲慢无理的态度。率领军队的指挥官在面对战争即将打响之际,假如是个胆小鬼,那么态度就会变得十分蛮横与傲慢,因为他想掩盖住自己的焦躁和胆怯。
  凯姆沉默着朝农田走去,虽然那些士兵们在后面喊:“我们先回去了。”但凯姆并没有回头。
  这场围绕着这个小村子所展开的攻防战,应该不会花太长的时间,但是战况一定会极其惨烈。
  因此,这个时候还在干农活什么的,完全是徒劳。无论如何精耕细作,无论投入多少汗水,农田最后一定会被士兵们脚上的靴子所践踏。来年的收成自不必说,就连这里想要恢复成之前那个宁静的村庄,都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
  凯姆刚一走进农田,柯特大婶就头也不抬地说:“别来妨碍我干活。”
  她的语气和表情十分凝重,也许在和平时期,大婶顽固倔强的个性就是远近闻名的吧。
  “你不打算逃走吗?”凯姆问。
  柯特大婶不情愿地回答:“逃走之后又能怎样?”
  “有一个避难所……”
柯特大婶冷冷地哼笑一声,“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
  “那么你也许不知道避难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可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啊,当兵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柯特大婶默默地伸出手,指着位于村子西侧,如同一座屏风般的险峻山峦。
  “避难所是在那里吧?”
  “不对,要越过那座山之后,再翻过一座山。上了年纪的人根本走不到那里。说是在那里修建了一个避难所,可是能够到达那里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所以,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是不要妄想了。”
  说完,柯特大婶不再理会凯姆,而是低头继续自己手边的工作,并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国家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如此……”
  明显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
  但是,比起愤怒,还有更加深刻的悲伤。
  “你不是正在巡逻中吗,快点回去吧。”
  “不,可是……”
  “如果你想让我前往避难所,那你就是在浪费力气。我不会取得,哪也不去。因为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子。”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
  “我知道。”
  “那么……”
  “但是,那又怎样?”
  面对对方的反问,凯姆再次无言以对。
  柯特大婶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说:“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在当兵的人里算是稀有品种了。”
  接着,她的表情变得稍有些和蔼,一开始的强硬态度也消失了,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一旦变成战场,就会有人牺牲,很多人都会牺牲。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当兵的……对我来说也有必须要做的工作啊。如果就这样把工作弃之不顾,只顾着逃命,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那么,终归都要死,你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可以吗?”
  凯姆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柯特大婶所说的那句话——“终归都要死”,这是一句凯姆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话,所以他只好选择沉默。
  “那么,现在没事了吧。你快点走吧,我这还要接着忙活呢。”
  “……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不了解农活。”
  柯特大婶笑着说:“看来当兵的都是一个样,只知道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对于这些养家糊口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句话中依然带着悲哀。
  不过即便如此,但她对凯姆似乎多少有些亲近感,大婶接着说:“我这是在播种啊。”
  小麦的种子——
  在秋天播下的种子,跨过整个冬季所长出来的麦穗就会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茁壮成长,并会在夏天将整块农田染成金黄色。
  “每年当北侧的山峰顶端变成白色时,我都会这么做,所以今年也不能例外。”
  在被军队践踏过的农田中,这些种子会生长出来吗,凯姆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柯特大婶却对那种不安的可能只字未提,还在不停地将田里的土地翻开,播下种子。
  因为之前一直都这样做,所以今年也是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婶就是这么告诉凯姆的,她播种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急躁与不耐烦。
  可能是受到她的影响,凯姆也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万一,小麦没有生长出来怎么办?”
  大婶回过头,毫不犹豫地笑着说:“那么,就明年继续努力啊。如果明年不行,那就等到后年,还不行的话就再等一年……只要不停地播种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如果不播种,就不会有任何收获,对吗?”
  “是的。”
  “无论是否爆发战争,我都会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接着,大婶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如果不这样的话,就连吃饭都会觉得没有味道。”
  说完这句话,大婶脸上的皱纹都好像绽开了一样。
  “那个……大婶,你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凯姆说道,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答案的问题。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的事情,又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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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正因为不知道答案,凯姆才会一直彷徨在无尽的生命旅途中。
  柯特大婶好像有些害羞似的说:“你的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不知道。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将收获的麦子碾碎,在秋天烤制出面包。用当年收获的小麦所制作出的第一个面包,可是极其美味的。我家的孙子每年都盼望着那个面包。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今年也不能偷懒啊。”
  “……我明白了。”
  “你这个当兵的到底明白什么?”大婶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她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起来,而且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那个大婶最讨厌军队了。”刚一回到营帐,几经在这个村子驻扎了半年的士兵告诉凯姆。
  “难道是因为我们扰乱了村子的生活吗?”
  “有一部分原因……不过那个大婶的憎恨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柯特大婶的家人都是在历次战争中去世的,她的丈夫死于四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在二十年前的某场战争中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而现在——听说儿子所遗留下的孙子也被送往前线。
  “参加了哪里的部队?”凯姆问。
  那名士兵耸了耸肩,说出一个战况最激烈的地方。
  “还真是不幸啊……竟然被丢在那么可怕的前线,换作我的话,就算是会被处以极刑也要临阵脱逃啊。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吧……不,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如果孙子也战死,柯特大婶就变成孑然一身了,连品尝她亲手做的面包的人都没有。
  “在她那个年纪,身边又没有人陪伴的话,真的很痛苦啊。我一看到那个大婶,就会想起远在故乡的母亲。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也不想让家乡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凯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凯姆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点头的资格。

  三日后——
  战斗终于打响了,敌军的攻击比预想中的还要激烈,这边也只能用全部战斗力死守这个村庄。
  凯姆孤身一人,脱离了部队。
  他朝着柯特大婶的家走去。
  大婶应该会像往常一样去田里干活吧。
  她好像根本不惧怕战争。有着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不会被外界的事物所吸引的人,可以说这种人的内心十分强大。
  凯姆承认这一点。
  甚至比永生还要强大,凯姆深深地体会到了所谓只有一次的短暂生命的强大。
  也正因为如此——
  凯姆刚站在科特大婶的面前,便紧紧抱起她矮小的身体,强行将其带回家中。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你快放手!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我知道!”
  “那么就快点放我下来!”
  “我不想让你死。”
  凯姆看着怀中的柯特大婶,接着说:“我想要让你在明年秋天,也能用刚刚收获的小麦烤制出美味的面包。”
  说完,凯姆不再理会不停挣扎的大婶,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只要还有能品尝你亲手做的面包的人,我就希望你每年都能烤制面包。”
  大婶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的确……你和其他当兵的不一样。”
  说完,大婶笑了。

  这场战斗持续了好几天。
  傲慢而胆小的队长战死了。
  给凯姆讲述柯特大婶故事的士兵也死了。
  无数的战友都死了,无数的敌人也死了。
  村子被战火烧毁,柯特大婶的小麦田也被践踏成一片荒芜。
  顶住了敌军首***击的凯姆等人,追赶着撤退的敌军朝北部前进。
  之后,只留下了这座荒无人烟的村庄。

  当季节从春天向夏天变换时,战争终于结束了。
  虽然这个国家的军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最终还是成功抵制了帝国的侵略。
  村庄也在逐渐复兴。
  正如柯特大婶说的那样,前往山那边的避难所的老人们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秋天到了——
  凯姆再度到访这座村庄。
  刚看到在小麦田中播种的大婶,他的心里就涌现出一股暖流。
  柯特大婶今年也在播种小麦。
  明年、后年也都是一样,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停下来。
  柯特大婶一看见凯姆,就从农田里走了出来,这是相隔一年的重逢。又年老一岁的柯特大婶的身体,好像比去年更衰弱了一些。
  “好久不见了,你还没有战死啊!”
  “……你好像也很有精神嘛,大婶。”
  “我后来听说了你在我家门前战斗的事情,为了不让敌人进到我家里,你一直是孤军奋战吧。”
  凯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问道:“今年小麦的收成怎么样?”
  “不行啊,农田一旦遭到践踏,就怎么弄都不行了。今年的小麦是历年来最差的一批了,麦穗一点都不饱满啊,一株只够烤制一个面包……”
  大婶的语气出人意料的爽快,她看着凯姆问道:“要不要尝尝啊?”
  “哎?”
  “我是说面包,我现在就要烤面包了,你要不要尝尝?”
  “不,但是……”
  凯姆有些困惑,而柯特大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困惑。
  所以她带着平静的微笑说:“死了,我家的孙子。通知是在夏天时送来的。我一直盼着他能回来,然后再给他烤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接着,大婶好像想要鼓励陷入沉默的凯姆,“所以,你就代替他品尝一下我亲手烤的面包吧。虽然今年的小麦并不好,可能会比往年的面包硬一些……不过,如果我的救命恩人能品尝我做的面包,我想孙子也会感到高兴吧。”
  柯特大婶的家人,全都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这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人会每年都盼望着品尝大婶烤制的面包了。
  可即便如此,柯特大婶还是说:“那么,你稍等一下。我这里马上就结束了。”
  说完,就接着为在明年夏天能够收获小麦而播种。
  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凯姆将嘴边的那句“我来帮你吧”咽了下去,而是静静地盯着大婶弯下的背影。
  在秋天夕阳照耀下的大婶的背影,矮小得令人感到悲伤,也美得让人感到悲伤。

  凯姆品尝到了刚刚出炉的面包。
  用没有充分发育的小麦所烤制的面包,的确有些硬,而且干巴巴的。
  但是,那是凯姆至今为止——以及此后无比漫长的人生中所吃到的东西中,最为好吃的面包了。 少女是被市场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
  在市场里开店的成年人们,都十分明显地表露出对未满十岁,脸上还留有稚气的少女的厌恶。
  理由很简单——少女经常说谎。
  “大叔,大叔,你们家被小偷给偷了。”“大婶,不好了!你店里的东西都从货架上掉下来了!”“喂,各位,你们听到那个旅客说的话了吗?山贼要来打劫这个市场啦……”
  虽然都是些靠不住的谎言,可是被她不厌其烦地重复,最终大家都开始感到厌烦,也越来越生气。
  “你也要小心点。”蔬菜店的老板娘对凯姆说,“因为现在市场里的人都不再相信她了,所以她开始将目标转移到新面孔上。像你这样的人,没准就会成为冤大头。”
  也许的确如老板娘所说的那样。
  凯姆是几天前刚刚来到这个小城的陌生人,从今天开始在市场里工作。
  “那个孩子的父母在干什么?”凯姆一边将蔬菜从车上卸下,一边问。
  蔬菜店的老板娘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后摇着头说:“那个……都已经不在了。”
  “去世了吗?”
  “她妈妈在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之前还是个连感冒都很少患上的健康人,有一天突然就病倒了,然后就去世了。”
  “……那孩子的父亲呢?”
  老板娘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出门打工赚钱去了。”
  少女的父母原本在市场里经营着一家杂货店,贩售一些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打理。
  母亲去世之后,店里的生意就在一直下滑,最后只能转让给别人。父亲为了还清债务,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首都那种大城市去谋求赚钱的工作。
  虽然他临走时说半年左右就回来,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时常给朋友——裁缝店的老板写封信什么的,但是现在已经半年多没有音信了。
  “那个小孩就独自等着父亲回来,其实也真够可怜的……”
  少女现在住在市场里的人们共同使用的仓库里。
  “市场里的人们都说要照顾这个孩子,在她的父亲回来之前,大家会像父母一样呵护她。”
  “原来如此。”凯姆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眼前这个充满人情味的稍微有些胖的老板娘,生活在这个市场里的人们虽然不富裕,却都很善良。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轻易雇用凯姆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呢。
  “但是……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大家就全都厌烦了。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明明是一个正直而乖巧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乖戾,一点也不可爱了。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很可怜,所以轮流拿东西给她吃,也会把一些穿旧的衣服分给她。但是她总是对我们说谎,大家就都受不了了,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许是因为寂寞吧……”凯姆说道。
  听了他的话,老板娘耸了耸肩,“好了,干活干活,可别偷懒啊。”
  说完,又回到店里面去了。

  凯姆正在店外将从车上卸下的蔬菜逐一分类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哥哥,你是新来的吗?”
  正是那个爱说谎的少女。
  “是啊……”
  “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没错。”
  “你是这家店的住宿佣工吗?”
  “只不过暂时住在这里而已。”
  “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老板娘的话真是马上就应验了。凯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回应道:“什么事?”
  “其实,这个市场里有幽灵出没。因为市场里的人怕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都选择了沉默,但真的有幽灵哦,我经常能看到。”
  “是吗?”凯姆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他并不打算戳穿对方的谎言,反而想要跟这个小姑娘聊聊。在他无止境的生命旅程中,曾见过无数失去父母的或者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那种被独自抛弃在广阔世界中的孩子们内心所感受到的悲伤与寂寞,对在永恒时间的长河中不停彷徨的凯姆来说是极为熟悉的。
  “所谓的幽灵……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女的,那个……我知道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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